寶船從交趾出發,先是一路向北,繞著瓊州外海行進。
船上的人,沒有看到想象中,在海邊會有成群結隊的犯官抓魚的場景。
帶著失落,寶船開始沿著大陸架海岸線,約二十里的距離,舟船不歇的前進著。
雖然剛開了年,但越是航線越來越向北,氣溫也在漸漸的變化著。
等到寶船從松江府駛入長江河道的時候。
已經是到了,兩岸春色掩不住的季節。
朦朧朧的細雨,籠罩著整座江南。
抽條的樹枝,冒出嫩黃的小葉片。
開了春,江邊兩岸的水田里,已經有百姓開始忙碌。
被圈養的肥碩無比的水牛,在消瘦的農夫驅使下,翻耕著一片片的稻田。
孩童們在田埂上不停的奔跑著。
他們總是喜歡往灌木叢里跑。
三五成群,帶著滿嘴的果汁,雙手捧著大把的紅艷艷的果子,比劃著誰采摘的最多,又有誰摘得最大。
然后露出童真無邪的笑聲來。
婦人們,則是跟在農夫后面,腰間綁著個籮筐。
雙眼緊緊的盯著被翻開的泥土,然后帶著陣陣的驚喜,將一條條的泥鰍、黃鱔,給裝進籮筐中。
順帶著,一枚枚的螺螄,也一個不落的裝了進去。
遠處星星點點的村莊,開始升起道道青煙。
老嫗系著圍裙,抄著鍋鏟,叫罵著不愿回家的孫子輩,然后心疼的喊著田里的兒子、兒媳回家吃飯。
極富田園詩情的畫面。
若是陶潛再世,大抵又有無數的篇章可以繼續青史留名。
已經徹底成為統治階層一份子的大明皇太孫朱瞻基。
站在寶船最高處,靜靜的觀看著這一幕,最為淳樸的,獨屬于這片土地上的辛勞畫面。
卻沒有絲毫想要作詩一首的沖動。
并非因為他不會寫詩。
而是他覺得,百姓如此辛勞,卻只能勉強糊口,是屬于他這個統治階層的失敗。
若想發展手工業,推動工商業發展。
必須解脫百姓的雙手,將他們的雙腳從田地的淤泥里拉出來。
但怎么解放出多余的勞動力。
這是一個龐大的命題。
后世,用了數代人,才讓土地公平的屬于每個人。
有用了數十年,讓每一個人都能吃得飽、穿的暖。
再用了三四十年,才再次屹立世界巔峰。
朱瞻基從來不認為,自己只要動動嘴,就能讓大明直接從工業萌芽狀態,直接跳過過程,完成全工業鏈條。
船艙里很是悶熱,所以品級足夠的人,都跟著太孫,上到了甲板最上方。
朱瞻基叫過于謙:“這一次,若是南疆戰略徹底完成,南方的礦藏,將會極大的補充中原。不說鑄錢和打造兵器,便是富裕出來的材料,也能極大的補充到民間,完善百姓的耕種工具和方式。”
于謙這一路心事重重,想到了很多問題,也有了很多的答案。
他不假思索的試探推演起來:“若是百姓百姓耕種更加方便,則會留出不少的富余勞力,這些人便能從事更多的事情……”
朱瞻基點點頭:“是這樣的,所以人才是第一生產力,這在日月堂里,一直是一個很大的課題。關于生產力的……”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日月堂你是知道的,至于這生產力……這一次回京,大抵是要消停一些日子。幼軍衛如今正從交趾,由陸路趕回應天。這段時日,你大可去日月堂聽一聽,許多東西想必也就能知曉了。”
于謙知道日月堂。
應天城里的人,就沒有不知道日月堂的。
但大多數的人,都認為日月堂不過是豢養了一批,與太孫同齡的玩伴,好讓太孫不那么無聊。
于謙卻不這樣認為。
在經過徽州府‘人丁絲絹’一事之后,他已經掀開了籠罩在日月堂外面的黑布一角。
他重重點頭,臉上自然的流露出向往:“若是能有幸進學日月堂,下官此生再無遺憾。”
他用的是進學。
很鄭重的一個詞。
朱瞻基滿意的點點頭:“這一次,日月堂會開始陸續推出不少這些年折騰出來的東西。徽州府會是一個嘗甜頭的地方,應天府也會試行一些,到時候你也多看看。”
徽州府如今是自己人。
自己人就要多給好處。
應天府乃是天子腳下,雖然人多嘴雜,但是勝在出了事有皇帝做靠山。
于謙不再說話,心中卻是記下了,這次定要去日月堂里,好好的學上一學。
寶船還未到應天城范圍。
皇太孫將要返回京師的消息,已經是鋪天蓋地的傳遍京城上下內外。
準確的說,當寶船剛剛駛入松江府的時候,這個消息就已經傳回京師了。
最近。
在經歷軍方京察,五軍都督府輪值內閣,徽州府直屬東宮等事件后,京師朝堂文武官員,幾乎是整日里提心吊膽。
好不容易,等到太孫被趕去萬里之外的廣西。
誰知道這位爺,又不安分的折騰出親率大軍,殲滅交趾前朝胡氏余孽的事情。
這就算了,雖然全殲余孽,不留活口,有點殺神白起的意思,但殺的終究都是讓朝廷頭疼的人。
內閣和六部,少了煩心的事情,下面人的聒噪自然也就被壓下去的。
但是后來呢?
廣西、交趾、云南三省,靖江王府、黔國公府兩府,三寶太監寶船隊。
這幾伙人,竟然在那小子的蠱惑下,起兵數萬,要去征伐不臣之地緬甸宣慰司。
緬甸宣慰司,當真敢綁架天朝上國的人?
我呸!
這個理由比前面那個,他們的羊吃了大明的草還要離譜!
羊可能不知道大明的厲害。
但是緬甸宣慰司肯定是知道的。
尤其是在交趾胡氏余孽被全殲的情況下。
但是,整個南疆的頭頭面面,都已經像是約好了一般,紛紛八百里加急遞了奏章入京。
不用都看完,也能知道后面人寫的是什么。
無非是在控訴緬甸宣慰司的不臣之心,表達南疆地方的震怒,以及要替朝廷分憂的忠心之舉。
還有那從南疆各地收集,有各地官府統一送上來的萬民書。
你們這幫混賬是在開玩笑?
頭天緬甸抓了人,第二天就能整個南疆的老百姓都知道了?
可是按照南疆送上來的奏章。
那個廣西都指揮使鄂宏大,已經是領兵數萬,深入南疆諸宣慰司了。
按照現在的腳力來算,路程大抵是已經跨過老撾,到了八百大甸了。
云南那邊更不用說,黔國公府這些年被地方土司弄得灰頭土臉。
這一次征伐南疆,若是像交趾一樣,成為大明新的承宣布政使司,云南的壓力就會大減。
從前線傳來的消息,黔國公府幾乎是傾巢而出,就連剛剛成年的孩子,也騎上了馬提起了刀。誓要殺盡敢于觸犯大明龍須的亂臣賊子。
人人都知道,黔國公府這是要為云南打下一個前線縱深,好在后面徹底解決境內的土司勢力。
就如同交趾的建立,廣西境內和鎮南關的壓力,立馬輕松起來。
朝廷現在總體來說。
很糾結。
已經放出去的兵,斷然是不可能再調回來了。
這樣無疑是在打朝廷的臉。
不管真假,現在天下人都知道,在南邊有人敢綁架大明的人。
這一點,就已經激起了百姓的憤怒。
民意已經被綁架,朝廷只能深深的受下來。
也沒人敢提,讓皇帝下金牌,調回鄂宏大。
前宋舊事,岳王爺含冤而死。
沒人敢在大明朝重演一遍。
而最主要的是,皇帝最近在京衛校場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
更有聽聞,皇帝陛下已經開始找軍中悍將單挑比試了。
盡管皇帝到現在,針對南疆征伐的軍事行動,什么話都沒有說。
但是,一條清晰的訊號,卻是就此傳遞了出來。
皇帝并不覺得他的都指揮使有錯。
所以,現在朝堂上,都在糾結著皇太孫回京。
他們到底是該群起而攻之,紛紛上書彈劾皇太孫的莽撞舉動。
還是要違背良心,做不說話的縮頭鵪鶉?
可是他們不知道,從一開始他們將皇太孫的行為,歸咎于莽撞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注定,無法為緬甸宣慰司討回什么公道了。
而讓他們又愛又恨的皇太孫,卻實實在在的是帶著麻煩回來了。
對于皇太孫過了整整大半年后回京。
應天城保持了極大的克制。
朝廷沒有派出禮部迎接,宮里頭也沒有內侍宦官出來。
各方都在保持著最大的沉默。
似乎,是要看看,剛一回京的皇太孫,會作何反應,給大家一個怎樣的解釋。
朱瞻基樂得輕松。
指揮著寶船,直接從長江駛入秦淮河,沿著秦淮外河,一直到了正陽門西側的,通濟門邊上的東水關碼頭。
這里是應天城水上貨運的終點與起點。
每日里,整個大明朝諸省海量的物資,通過河流匯集于此。
京師的各式珍寶,也從這里被發送各地。
在東水關碼頭后三角空地上,是一片雜亂的集市庫房。
在三角空地的東北角,是太平里、通濟門大街、崇禮街、西長安街的交匯處。
而從西長安街,則可以直接從長安右門,進到皇城內部,直通午門。
當三十丈的寶船,在水巡捕們的牽引下,緩緩的停靠在了條件最好的碼頭邊上。
邊上的貨船,紛紛催動水手船夫,將水面上的地方,留給寶船。
寶船緩緩的靠在了碼頭上,前后都被拴緊。
朱瞻基已經穿著件曳撒,從船艙中走出,站在了船舷邊上。
在外面的碼頭上,雖然沒有朝廷和宮里的人。
但是卻有錦衣衛的人,早就等候多時。
燕南飛一身飛魚服,臉上的表情分外激動,連帶著腰身挺得更加板正筆直。
等眾人看到太孫出現在船舷邊上,所有人精神一震,身形更加的整齊。
三排。
如同三條線一樣。
這是自太孫協辦錦衣衛以來,錦衣衛的日常操練中,增加的正步練習。
如今已初見成效。
朱瞻基滿意的點點頭,踏上從碼頭搭在寶船上的長梯上。
其后,唐賽兒、于謙、朱秀等人,亦步亦趨。
“太孫!”
“您可算回來了!”
朱瞻基的腳步還沒有落穩,燕南飛已經是激動的走了上來,一把托住他的雙臂。
朱瞻基淡淡的看了眼,在四處,混在人群中,有意無意看向自己的人,冷哼一聲。
他向燕南飛詢問道:“可是朝廷有非議?”
燕南飛輕輕點頭,背著身,右手舉起,輕輕一揮。
最后一排的錦衣衛,已經是迅速散開。
頓時,整個東水關碼頭三角地,人群亂作一團。
那些城中各方派出的探子,紛紛落荒而逃。
朱瞻基默默的看著錦衣衛驅趕探子,平靜詢問:“我的兩位叔叔,如今在干什么?”
燕南飛頓了一下,目光悄無聲息的看了一圈,這才小聲說:“兩位王爺最近很是安靜,自從京察軍方,五軍都督府輪值內閣后,兩位王爺也就甚少再去京衛大營等地了……”
朱瞻基點點頭,卻沒有準備就此罷休,繼續問道:“這一次朝廷里的聒噪,有沒有兩位王爺的人?”
燕南飛認真的想了一會,然后搖搖頭:“二位王爺的人,幾乎都在軍中。去歲軍中清理了不少人,他二位年底前去了趟五軍都督府。然后不少追隨兩位王爺的武將,就都被調到九邊去了。”
這是保存實力,遠離應天這個是非之地。
但也是一種退讓的表現,是要讓東宮放下心來,要讓太子爺知道,他的兩個弟弟沒有想要起兵謀逆的想法。
太子爺在應天,往后可以徹底安心,安安穩穩的睡覺了。
朱瞻基想了想,便拉著燕南飛往城里走,準備離開這東水關碼頭。
原本燕南飛已經準備,帶著人到最前面開路了。
卻是聽到太孫的聲音,再次傳入耳中。
“將盯著那兩位的人手,撤回來一半吧。在他們底下武將身邊安排的人,只留下少數機靈的,其余人等全數撤回。”
燕南飛的腳步停了下來,等到他再次反應過來,只見太孫已經帶著人,走上了西長安街。
到現在,燕南飛才發現,皇太孫自始至終,都沒有問及朝堂上的非議,以及都有那些人在暗中串聯,要對剛剛回京的皇太孫發動彈劾和問責。
朱瞻基從一開始,就沒有理會朝廷里那些人的聒噪。
若是仁義道德,能在當年將北元趕回草原,太祖高皇帝就不會數十次北征。
若是四書五經有用,大明朝就不用每年耗費海量,維持龐大的衛所軍隊了。
等回到東宮,氣氛還是和往常一樣。
他不在的時候,總是一片寂靜。
等到他一回來,整個東宮就是雞飛狗跳,多了尋常百姓人家的生活氣息。
太子妃張氏,照例是第一個召見大兒子。
然后照例是劈頭蓋臉的責罵了一番,又仔仔細細在兒子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見沒少什么,這才算放下心來。
至于南疆到底死了多少人,和她的兒子比,再多也不夠比的。
再說,大明朝的軍國大事,向來就不會讓她們這些婦人真正插手。
太祖高皇帝深愛馬皇后,但大明朝大是大非的事情,從來都是太祖爺一人拿主意的。
如今的陛下也是這樣。
就連太子爺,看著一向寬厚謙和,但事關大明朝的事情,從來不會假他人手。
在母親寢宮接受了一番育兒教訓后,朱瞻基免不了又被催促了一番。
太子妃大抵是最近聽到了些閑言碎語,知道自家兒子真的長大了。
所以也沒有說催婚的事情,今天是直接跳過了這個程序,點明了要是這兩年再看不到孫子出世,皇太孫就再也不可能踏出東宮半步。
朱瞻基落荒而逃。
去了東宮小書房,解釋了一番從徽州府到廣西、交趾,以及南疆諸宣慰司的事情。
在送上了此行收集來的孤本后,太子爺大手一揮,就將兒子給趕出了自己的地盤。
樂呵呵的從老父親的地盤出來,朱瞻基回到自己的小院。
許久未見的文想,當即轉過頭,背過身。
一旁的紅衣和孫若微兩個丫頭,成了一伙的,默默的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走進來的男人。
早先被人帶到這里的唐賽兒,坐在離著三個女人最遠的地方,一雙鳳眼,不時的在其他三個女人的身上掃過,完全沒有搭理朱瞻基的意思。
“乏了!”
“來人,打水洗澡!”
沖著外面喊了一聲,朱瞻基的眼睛,在四個女人的臉上平均的停留了片刻后,便背著手走進偏房浴室。
你們四個人剛好湊成一桌牌。
傻子才會摻和進去!
男人自己藏了起來。
院子里的四個女人之間,現在隱隱約約的緊張氣氛,頓時一空。
孫若微最先開口:“幾位姐姐,太子妃今早剛吩咐下來,許了我們出宮游玩,姐姐們若是不嫌,便由妹妹帶著姐姐們,出去轉轉吧?”
有了孫若微自動做小,其他三人頓時暗自欣喜起來。
不多時,四個女人之間,便響起了嘰嘰喳喳的聲音,更是不時爆出陣陣笑聲。
躲得一時清凈的朱瞻基,舒舒服服的泡了個熱水澡。
然后悶頭就睡。
等到翌日。
天色還未放亮的時候。
朱瞻基被人喚醒。
“太孫,太子爺那邊來人,說今天宮里的朝會,要您也過去。”
朱瞻基睡眼惺忪,兩眼朦朧,半睜半合,就看見孫若微這丫頭,已經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梳洗干凈,蹲在自己的床邊。
“我爹呢?”
孫若微輕聲回道:“太子爺剛剛出了東宮。”
算了一下時間,朱瞻基覺得自己洗漱完穿好衣裳,也能趕得上老父親的腳程。
于是側著身子,好整以暇的盯著床邊的孫若微。
媳婦兒越發的張開了。
秀色可餐!
孫若微被盯得心中慌慌張張,趕忙緊張兮兮的縮著腦袋,躲到了一旁。
朱瞻基嘿嘿輕笑一聲,也不再逗自家媳婦兒。
一個驢打滾,便從床上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