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陛下,臣有話要說。”
正待朱棣剛剛開口,已經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朱瞻基,再次出聲。
瞬間,他僅憑一人之力,再次盡收朝堂上所有的關注。
朱棣默默點頭。
他決定給孫子最后一個機會,看這小子還能說出什么來,還能為自己在交趾實實在在殺了上萬已經投降之敵的事情,做出何種解釋。
朱瞻基沉聲正氣:“臣自認自去歲以來,所做行為有失偏駁,臣請陛下革去臣一身職務,責令臣圈禁應天,安心研學。”
去職圈禁!
這是從去歲,朝野內外,清流們一直以來想要達成的事情。
在他們看來,如今的皇太孫尚且年輕,正是多多學習儒家典籍的時候,就該安下心來好好讀書,多去了解圣人對仁義道德的解釋。
而不是舞刀弄槍,天南海北的到處亂竄。
然后去了一趟南疆,便是血流成河,南疆藩屬宣慰司離心離德。
呂震等人紛紛抬起頭,期待他們的皇帝陛下,點頭同意似乎是已經幡然醒悟了的皇太孫的請求。
畢竟,他們從一開始也沒有想著,就要真的將皇太孫給定成大不敬、大逆的罪行。
為的不過是要皇太孫守規矩。
至于遵守什么樣的的規矩。
那自然是教育皇太孫的師傅們的事情了。
他們是在爭奪皇室繼承人的教育權!
如同當年,教育允炆一般。
至于為何圈禁于應天,而不是東宮。
在呂震等人的心中,所想的大抵是,皇太孫終究年輕,不可能一直安心待在東宮。
想著不在朝堂折騰的時候,還能在應天周邊游玩。
于是,呂震等人也就沒有在多加限制和反對。
按著他們的設想,皇太孫自此不理朝政,安安心心的跟著他們做學問,等到三五十年后,已經老成穩重的皇太孫。
將會是大明朝,最為賢明的帝王。
于是,他們罕見的,統一附和起朱瞻基的言論。
“臣等無異議。”
“太孫能迷途知返,便是回頭是岸,為時未晚。”
“太孫終究年輕,南疆初臨亂賊,一心為國,做出些許偏駁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陛下,臣等諫言,是否可以為太孫甄選數位賢達大儒,常在太孫身邊教習。”
“誰年輕時都會犯錯,既然太孫殺的都是些該死之人,便也不算罪。”
“至于南疆宣慰司……臣聽聞,南疆窮困,想來也不說定,他們真的是一時糊涂,起了貪財之心……”
“想來廣西都指揮使鄂宏大出兵,已經嚇住了南疆藩屬,此時將其召回。一來免了朝廷大舉用兵,所帶來的耗費。二來,也起到警告的作用。”
一時間,這些先前還在搜腸刮肚,要給朱瞻基定罪的清流大臣們,竟然變得格外的大度。
朱棣想了想。
這一想才發現,去年應天城中好幾樣大事,都是自己這個寶貝孫子折騰出來的。
孩子還小。
還是該多讀書才是。
朱棣點頭開口:“人非圣賢,能知錯就改,便是好事。自然你要去了職缺,便安心待在應天讀書吧。”
朱瞻基當即叩拜謝恩。
加下來,群臣就該再次附和贊許皇太孫的品性,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孩子。
然后在皇帝面前,針對剛剛提到的教習皇太孫,先拋出幾位早就準備好的名單。
皇帝這個時候,大抵也是勉為其難的答應下來。
然后……
日積月累之下,想必皇太孫會真正成為大明朝優秀的繼承人。
可是,剛剛叩謝完的朱瞻基,卻是再次開口。
“陛下,臣還有話要說。”
滿朝愕然。
紛紛猜測。
這孩子,不會是又要提出什么要求和條件吧?
想了想,無數道眼神交流之后,他們覺得除了不能出應天,就是將整個秦淮河搬進東宮,他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
“臣啟奏,太子有話要說,太子覺得自己有失教導,疏于管教,方才致使臣放縱,做出諸般錯事。
太子以為,自己理應承擔部分責任。為朝廷做出表率,宗室與庶民同罪,太子自請交出監國之權柄,閉門思過。”
眼看今日朝堂上諸事安定,太子爺再次昏昏欲睡的時候。
徒然聽聞此言,頓時一個激靈。
他目瞪口呆的看著身邊的兒子。
老子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老子還能再敢一萬年的監國!
你小子,怎么就給老子的職位弄沒了!
你小子受罰,莫要拉老子下水啊!
可是在這朝堂上,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
文官們同樣是一臉震驚。
上一次朝會,朝廷已經做好了皇帝北巡后的安排。
依舊是太子爺留守應天,監國軍政要務。
怎么現在,太子爺就撂挑子了?
兒子有罪,老子受罰?
太子爺您當晚可不是這樣和我們說的啊。
怎么現在,是要給咱們換個監國?
朱棣的目光,已經很不好看的鎖住了自家老大。
朱高熾被看得又是一個激靈,正要起身解釋,卻是被不孝子的膝蓋,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將自己的衣袍死死的壓住。
竟然是動彈不得。
他正想要直接開口解釋。
卻又被不孝子插嘴打斷:“陛下,子不教父之過,今日入宮之前,父親已經訓斥多次,方才有我今日幡然悔悟。
父親更說,這一次的過錯,他亦有責任。此等情況之下,再做監國,有失偏駁,有損朝廷顏面,萬望陛下答應太子此番請辭。”
完美的解釋。
你們是不是還在想,我今天為什么這么直接就認罪了?
告訴你們吧,都是被我老子罵的。
我老爹都要辭去監國了,我總不能還在朝廷里辦差吧,那也只要跟著一起圈禁應天咯。
合不合理?
合理!
朱高熾如坐針氈。
他覺得老爺子的眼神,幾乎已經從自己身上掛下去百十斤的肉。
“你就這么不想干監國的事情?”朱棣的聲音幽幽的發出,目光一片陰沉:“還是覺得,你兒子做的事情沒有做,要以此來要挾朕?”
身為皇帝,朱棣此刻用最大的惡意,卻猜想自家老大的行為,是怎樣的意圖。
朱高熾慌了。
呂震等儒教清流大臣們,也慌了。
“陛下,太子斷無此意,太孫忠心耿耿,監國有度,任勞任怨,絕無以此要挾陛下之意啊。”
“還請陛下寬恕,太子必然是過于自責,方才有此言論,萬望陛下莫要當真。”
“太子,您快于陛下解釋清楚呀……”
“陛下,您即將北巡,京師斷不能沒有太子監國,大明軍國大事,需要有人盯著啊。”
朱瞻基自從說完了話,就在寬大的衣袖遮擋下,拉住老父親的手,他則是一直低著頭。
聽到身后,以呂震為首的清流大臣們的言論,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譏諷。
這些人此刻,就像是精神分裂一般。
方才是那般打壓自己,此刻卻是這般發自肺腑的為老爹求情。
朱棣卻是被徹底的激怒了。
“大膽!”
“你們是覺得大明朝沒了朱高熾,就要亡了嗎!”
這話太過嚴重了。
呂震等人再不敢開口求情。
朱棣滿臉陰沉,陰云密布。
他不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直接圣裁:“太子有失教導,奪去監國,于東宮閉門思過。朕北巡之后,應天交由漢王朱高煦監國,署理一應軍國政務。”
在場大臣們,還想要做最后的勸說。
然而,皇帝陛下已經憤然起身,甩著衣袖,揚長而去。
皇帝走了。
不顧所有人的想法,似乎是帶著驚天的憤怒離去。
然而,殿內卻沒有人急著離開。
無論文武,派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靜靜的盯著上方,離著皇帝御座不遠位置的東宮兩父子。
對于文官集團中的部分人來說,他們不過是希望,通過這一次奪回皇太孫的教育權,主導皇太孫的治國理念。
他們很自信。
只要皇太孫能安靜下來,老老實實的待在應天,他們有信心用儒家的道德仁義,感化對方。
可他們沒有想要,將仁愛、寬厚,完全恪守儒家教育的皇太子給弄沒了。
從靖難開始算起,皆是皇太子監國。
如今,不再這樣。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開端。
內閣里的幾位,是翰林,是大學士,亦負有教導太子的責任。
他們想開口,最后卻在首輔胡廣的暗示下,按下心中的急切和煩躁。
所有人都很清楚。
皇帝說出口的話,斷無再收回去的道理。
此次皇帝北巡,漢王監國,已成定局。
朱高熾長嘆一聲,無奈的看了一眼身邊的兒子。
若不是因為這是自己家的崽,太子爺當場就要將其打殺了事。
“太孫方回,宮中盼歸。各部衙門諸事繁雜,諸位需速歸。”
太子面對著文武大臣們,言簡意賅的勸說了一番。
他就垂著雙手,眼簾微微下垂合上。
大臣們眼看太子爺一副不愿意多說的樣子,縱使心中安生懊惱,卻也無可奈何。
最終,也只得是行了禮,默默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從殿中退了出去。
他們要去商議,接下來太子不監國,會對朝政帶來怎樣的影響。
等到人去樓空,殿內只余下東宮兩父子。
朱瞻基提著心吊著膽,默默的開始想要挪動腳步。
“站住!”
一聲驚呵,從太子爺的嘴里發出。
朱瞻基立馬停下了小動作,身子挺拔如松。
“回來!”
太子又呵斥了一聲,雙手叉腰,滿臉的怒火待發。
朱瞻基無奈的憋著嘴,眼神求饒的看著老父親:“爹,您聽我解釋……”
“住嘴!”朱高熾抬起手,就沖著不孝子的腦門,猛的一擊:“說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父親真的是被氣糊涂了。
朱瞻基心驚膽戰的看著四周,連忙拉住老父親的手,眼神颼颼的瞟向周圍。
這可是在宮里頭,誰知道什么地方會藏著個人,將這里發生的事情,統統都告訴了老爺子。
但也顯然,正是因為太子爺被氣糊涂了,才會在這個時候丟了往日里的謹慎小心。
等到不孝子提醒之后,趕忙收起臉上的不滿,他怕等下被自家老爹知道了,會覺得他是在埋怨老爺子。
“走!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高熾低低的罵了一句,一個反轉,已經是拉著不孝子,就往宮外走。
皇城西。
占據整條街的奢華府邸,行人少見,府門緊閉。
這是漢王府。
里面住著,大明朝最最尊貴的男人之一。
應天城里的消息,從來都不會留過夜。
朝堂上的消息,每每都像是刮大風一樣,頃刻之間就傳遍了整座城。
王府外,獨屬于漢王府的一條街上。
忽的傳來陣陣馬蹄聲。
很是急促。
表明了其主人心中的迫切。
把守漢王府府門的護衛,連忙手掌搭在腰間刀柄上,目光冷凝,盯著馬蹄聲傳來的街口。
“開門!”
“本王找王兄有要事商議!”
大明朝趙王,朱高燧殿下,一身勁服,單單領著四名護衛,已經是趨馬到了漢王府門前。
未等身下戰馬停穩,朱高燧已經直接跳了下來。
手中的馬鞭,直接丟給了漢王府的門口護衛。
他也不等府門徹底打開,直接推門而入。
一路上,長驅直入。
趙王殿下突然大駕光臨,漢王府上下一片惶恐,不知道這位三爺是不是要找自家二爺麻煩。
而朱高燧,卻好似知道老二在什么地方。
不多時,便進了一座小院,徑直推開一扇房門。
屋子里的窗是合著的。
原本光線昏暗。
隨著朱高燧推開房門,屋內一片放亮。
漢王朱高煦正坐在正中的茶幾后,在他面前另有兩只茶杯。
皆是半杯茶水,卻還冒著熱氣。
顯然,不久之前,剛有兩位客人離去。
聽到門口傳來的嘈雜,朱高煦皺眉抬頭,不滿的看向門口。
屋外的陽光有些刺眼,讓朱高煦不得不微微瞇眼。
他依舊是皺著眉:“老三?你怎么來了?”
朱高燧也不管老二,反身實實的關上了門,直接走到老二面前,手臂豎放在茶幾上,向旁邊一推。
兩只未知客人用過的茶杯,就被推到了茶幾邊緣。
“二哥,你是監國。”
朱高燧的嗓音很是低沉,卻難以掩飾他心中那不知名的情緒。
有激動。
有不解。
有迷惑。
有懷疑。
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朱高煦不知道的情緒。
朱高煦靜靜的看著老三:“老三,你相信天上會掉餡餅嗎?”
監國啊!
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餡餅!
誰會傻到不要?
朱高燧目光一凝,聲音壓得更低:“你是說……這是老大的計謀?”
自靖難開始,老大就是留在北平全權負責后方事宜的人。
等他們家到了應天城,每每到了皇帝出巡,亦或是北征,同樣是老大留守監國。
他們兩,從來就沒有想到,會有一天,監國的位置上不是老大。
雖然有想過,但沒有想到。
朱高煦從一旁取了干凈的茶杯,為老三倒上一杯茶,推到對方面前:“按理說,這一次瞻基在南疆,屬實是立了功勞的。不論他是不是無令統軍,還是分離南疆諸宣慰司。這份軍功卻是實實在在的。”
朱高燧搖搖頭:“但今日在朝堂上,老爺子并沒有封賞。”
朱高煦苦笑一聲:“所以,這才是我最想不明白的地方。最近,鄂宏大在南疆的消息,不時的送到應天。他在做什么?”
還沒等老三回答,朱高煦已經自顧自的接上了話。
“他在為大明開疆拓土!”朱高煦目露精光:“他是在朱瞻基的命令下,再為大明開疆拓土。老爺子是好面子的,此等文治武功,就算有朝臣攻訐,也不會沒了這份功勞。”
朱高燧安靜下來,皺著眉深思沉吟:“還是二哥你看得明白。”
他低低的說了一聲,然后默默的抬起頭,目光平靜的注視著,已經被加了監國權責的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