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英發帶著轉運使司的官員們,將朱瞻基一路送出到和風閣外。
便停下了腳步。
他立于門口臺階上,靜靜的看著,在揚州府一行官員陪同下,漸漸遠去的皇太孫等人。
同知蕭本看著寂靜無聲的轉運使,小聲開口:“大人,入夜了,太孫也去揚州府了。”
葉英發搖搖頭。
依舊無聲。
蕭本與副使、判官等人對視一眼,再次開口:“大人是在想……太孫北上兩淮,為南疆大軍募捐錢糧軍餉的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衙門里的官員,和兩淮鹽商是什么關系,在場的人心知肚明。
兩淮鹽務,是塊大肥肉。
肥的看不見精肉。
副使于永春,想了會兒,插話道:“從京里傳來的消息,太孫在朝堂上,可是夸下海口,要為南疆大軍募捐兩百萬兩白銀……”
“哼!”
都轉鹽運使司同知蕭本,當即沉聲冷喝。
他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兩百萬兩?這是要寅吃卯糧?還是說,要鬧得兩淮鹽商家破人亡?”
蕭本沒有指名道姓,卻句句針對當朝太孫。
在場之人,雖不發言,卻是最好的表態。
燈火陰影下,葉英發重重怒哼一聲。
“放肆!”
執掌兩淮鹽務的葉英發,頃刻之間,威嚴散發。
蕭本帶著諸位同僚,趕忙抱拳彎腰。
“下官錯了。”
認錯很快。
葉英發頷首點頭,他從和風閣的門前臺階,走入到街上的黑暗之中,背著雙手。
“今年兩淮鹽引,早已發放完畢。但朝廷要用錢,南疆十數萬將士,不能餓著肚子上陣!兩淮乃是朝廷重地,我等臣子,要有忠君之心。下面的鹽商,就算再如何困難,也該想著朝廷這些年的好。”
這是在定基調。
兩淮鹽務各方,是忠心朝廷的。
斷然不會讓南疆十數萬大軍餓肚子。
但兩淮今年的稅賦,都已經收上來了,鹽商也沒錢,可還是會響應募捐的。
至于多少……
十萬不多,一萬不少。
轉運使司同知蕭本,還有些擔憂,皺著眉走到轉運使身后:“可是大人,幼軍衛來了一個千戶所……”
他是怕皇太孫,會在這揚州府,在做一次徽州舊事。
昔日,徽州八大姓,如今都被趕到了九邊。
他實在是有些擔心,兩淮鹽商,也會有此劫難。
其余人,也已經是跟了過來。
全員沒入黑暗之中。
在下屬面前,葉英發少了在皇太孫面前的熱切和殷勤,平淡開口:“揚州不是徽州。兩淮鹽務上,有晉商、有徽商、有江南士紳,牽扯諸多,盤根錯節。太孫行事,還是懂得分寸的。”
這話有些僭越。
但蕭本等人,卻無不點頭附和。
方才轉運使已經交底,加下來就該他們,去給兩淮鹽商們消息。
一句忠心為國,量力而行。
總是要帶到的。
揚州府衙。
與國朝其他州府的衙門,一般無二。
同樣是前衙后院,供主官居住安家。
不過在府衙后街,街道兩端的路口,都已經被封堵上了好些年。
墻上的苔蘚,碧綠旺盛。
府衙后面另一邊,則是一座占地巨大的宅院。
與府衙只見的這條路,也早已被營造成了一條花園長廊。
街邊,揚州府衙后墻,開著一個小門。
朱瞻基一行人,在揚州知府鄧永新等人的帶領下。
入府衙。
穿堂過院。
就從這府衙后墻,走到了這里。
眼前的宅院,正門洞開,里面燈火通明。
有下人婢女,靜候在兩側。
假山水榭、亭臺樓閣,藏匿在樓宇屋舍之間。
朱瞻基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再次加深了對揚州以及兩淮的認識。
富可敵國!
鄧永新很熱情。
他覺得自己今天,就算沒有贏,但也沒有輸。
葉英發送了一個花魁給太孫,他就送了這座宅院給太孫。
半斤八兩。
倒是合乎了金屋藏嬌的佳話。
“遠是揚州一鹽商私宅,后來鹽商犯事,揚州府便抄沒了他。這宅院也就被收繳,這些年一直未曾售賣出去。
前幾任知府覺得,與其放在這里,讓如此庭院荒廢,不如利用起來,作為過往同僚安歇所在。等到什么時候有人相中此處,揚州府也就給售賣出去了。”
合理的解釋。
如今的大明朝,可沒有公為私用的罪名。
既然賣不出去,官府拿來作為安頓南北過往同僚的歇息之處,很合理。
朝廷的財產沒有收到損失。
至于這么好一個地段的宅院,為什么賣不出去?
大抵是因為真的沒人相中這里……
朱瞻基也不戳破,他的手,此時很單純的握著花錦官的小手。
“鄧大人。”
朱瞻基,輕輕的呼喚了一聲。
鄧永新趕忙從跟在后面,三兩步轉到皇太孫面前,抱拳彎腰:“下官在。”
朱瞻基面帶微笑:“你說,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葉英發,送給本宮這么一位美嬌娘,是何用意。”
花錦官的身子微微一震,手上稍稍有力。
朱瞻基很是強硬的,加了一把力氣握緊。
氣氛徒然一轉。
跟在后面的揚州府官員們,氣息一滯,目光若有若無的看向前面的知府大人。
面對突然從太孫嘴里鉆出來的問題,鄧永新顯然有些跟不上太孫的思維。
他抿著嘴,皺著眉,沉吟著,思索著。
良久之后,方才開口:“下官覺著,是因為太孫此次出京,身邊未曾帶隨行宮女伺候……”
說完,鄧永新抬起頭,小心的觀察著太孫的表情。
還是葉英發之前在和風閣里的那一套解釋。
朱瞻基有些不滿,臉上的笑容收斂,淡淡的看向鄧永新:“鄧大人,此處是揚州府衙。”
提示的已經很明顯的。
這揚州府衙,是你鄧永新的老巢。
你在這里,還有什么不敢說的?
鄧永新感受著來自于皇太孫的隱隱逼迫,無可奈何。
他深吸一口氣,斜眼看了眼,被太孫拉在身邊的花錦官一眼:“回太孫的話,太孫前幾日在朝堂上,言稱要在兩淮募捐兩百萬兩白銀,供給南疆十數萬大軍錢糧軍餉。
兩淮鹽務上,官府覺得此事困難,兩淮鹽商今年的鹽引已經購買,大抵會借口再無多余銀兩。
所以……所以葉大人送來花姑娘……是……”
話說不下去了,他緩緩低下頭。
鄧永新幾乎就差,將兩淮鹽務上的各方人,不愿意給錢的話說出口。
朱瞻基脫口而出:“所以,葉英發是將借送進花錦官,來撫平我后面可能的怒火?”
美人難消。
鄧永新目光轉動,無言自明。
朱瞻基點點頭,終于是再次露出笑容:“知道我平生最討厭什么人嗎?”
一定要討厭葉英發那個狗官!
鄧永新猛的一抬頭,目光灼熱的看向皇太孫。
朱瞻基笑著:“本宮最討厭謎語人!你鄧永新不是,剛剛說了真話。葉英發大概是,不想給錢,卻要做這種彎彎繞繞的事情。”
太孫厭惡葉英發了!
鄧永新心中大喜。
朱瞻基的話,卻是接著出口:“但是,本宮想知道,你鄧永新,倒是是個什么樣的人?要說真話,不要和我打謎語!”
鄧永新流露出一絲茫然。
他有些不解,皇太孫為何會這樣詢問自己。
他是什么樣一個人?
自然是大明朝的忠臣!
但……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符合太孫心中的要求。
鄧永新見皇太孫,沒有追問的意思,心知這是在等自己想好了回答。
太孫來揚州是要錢的。
葉英發和都轉鹽運使司,早就和兩淮鹽商勾結在一起了,這是兩淮公開的秘密。
巡鹽御史萬高,也不過是糊墻的而已。
大事放過,小事抓緊。
時不時,揪出幾個私鹽販子,砍殺流放了事。
所以,他身為揚州知府,要替太孫分憂,要為朝廷要到兩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
但南疆不可能用光兩百萬兩白銀。
那就是,皇太孫要清理兩淮鹽務。
甚至是……
大明鹽課!
身為兩榜進士,為官多年,高居揚州知府的鄧永新,一旦靜下心來,思路瞬間打開。
鹽課是肥肉。
但也是一柄能傷了自己的刀。
鄧永新心中浮出一個最不好的結論。
皇太孫要借此次北上兩淮,專辦兩淮鹽務之計,將每年朝廷在兩淮的鹽課,提高兩百萬兩!
唯有如此,才又在朝廷定下一個這么高的數額。
也才會,帶著一整個幼軍衛千戶所來揚州。
也正是因此,才又了剛剛那么一問。
因為皇太孫,在揚州需要有地方官府的支持。
揚州府和兩淮都轉鹽運使司不合,這是很明顯的事情。
這是權力的爭斗。
皇太孫不可能去拉攏執掌兩淮鹽務的葉英發。
所以,他鄧永新,就是最好的選擇。
葉英發能借著執掌兩淮鹽務,插手揚州府的事情。
那么他鄧永新,也能借揚州府的地位,插手兩淮鹽務的事情!
一瞬間,自覺終于想明白的鄧永新。
當即就納頭跪在了地上。
“臣,揚州知府鄧永新,唯太孫之命是從。”
他鄧永新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個對皇太孫,唯命是從的人!
是皇太孫的人!
后方。
一眾揚州府官員,紛紛驚愕。
沒有想到,短短頃刻之間,府尊大人就已經是納頭跪拜,向皇太孫俯首稱臣。
此舉,非是僭越,也無大逆之意。
太孫本就是宗室。
儲君之儲。
亦是君。
但鄧永新俯首稱臣,則意義非凡。
這是投靠。
官場上的鄧永新,往后是要被打上皇太孫烙印的。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要是明天皇太孫揭竿而起,再來一場靖難。
就算他鄧永新沒有參與。
事后,一樣會被株連。
他們對視一眼。
上至揚州府同知李浦澤,下至推官何介,自知此時眾人皆要表態。
然而,明府已經率先表態。
他們同樣是,斷無可能說出反對的話。
“臣等,亦唯命是從!”
花錦官整個人都在顫抖。
她再如何的不懂官場,也知道今日這現場,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將她養大的兩淮轉運使葉英發,將要倒霉了!
一旁的于謙等人,心中同樣震蕩。
雖然出乎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
這樣的表現,可不就是太孫一向的作風?
雖然突然,卻也合理。
朱瞻基爽朗的笑著,他終于是松開了受驚不已的花錦官的手。
被松開束縛的花錦官,滿臉不安的后退,想要離開此處。
卻是被一旁身穿飛魚服的羅向陽擋住。
無聲,繡春刀在手。
朱瞻基沒有理會,這個被當做工具的可憐女人,他彎腰低身,將依舊跪在地上的鄧永新,攙扶起來。
“鄧大人,若兩淮募捐兩百萬兩白銀,用于南疆之事,則大功一件!”
這是團體內部的領頭人,在許諾好處。
該走的流程。
鄧永新含笑,態度越發的恭敬:“為朝廷效力,為大軍支援,乃下官等分內之事。”
朱瞻基搖搖頭:“鄧大人,你很聰明,應當知道一個道理。南疆如今十數萬大軍征伐,又將投入數百萬兩白銀,大明是不可能不做什么。”
鄧永新目光一閃而過。
大軍在外征伐。
攻占千里疆土。
之后要做什么?
打趴下了敵人,耀武揚威,向世人宣揚了一番大明的威武之中,再帶著人回家?
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大明朝不久的將來,將會有新的承宣布政使司出現!
就如交趾一般。
南疆那片地有多大?
會有幾個新的承宣布政使司建立?
鄧永新已經不敢想了。
因為按照太孫的話,兩淮若是拿出兩百萬兩白銀,是一件大功。
那么時候封賞,那些對支援南疆出力,立下功勞的官員是不是都要封賞。
賞什么?
有什么,是比當上第一任布政使,更大的賞賜?
鄧永新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內心一團火熱。
朱瞻基默默一笑,抬手拍拍鄧永新的肩膀:“要冷靜,要克制。兩淮事關國朝根基,不能擅動。此時天色不早,鄧大人該去歇息了。”
說完,他再不管鄧永新對于南疆突然出現的向往。
帶著人,向著眼前這座,揚州府總是賣不出去的宅院走去。
最近的揚州府很是熱鬧。
也比往日,更加的嘈雜吵鬧起來。
皇太孫駕臨揚州,對于兩淮官場來說,是天大的事情,人人矚目,小心仔細著太孫傳出的一言一行。
而在民間。
如今的揚州花魁,就此被關進金絲籠中的事情,亦是引發了軒然大波。
無數年輕的士子,紛紛咒罵不已。
他們雙眼血紅,恨不得殺氣揚州府衙,面對面的問上皇太孫一句。
汝腰尚在否?
美好,自是要大眾分享之。
豈可因汝之身份,而竊據獨占之?
不過,他們終究是沒有這個膽量。
最近新出現在揚州府衙前街的幼軍衛官兵,讓他們不敢靠近半分。
由衍圣公主持操辦,最近突然專供揚州的大明旬報,將皇太孫與花姑娘的事情,吹捧為了新一代的男女佳話。
然而,這卻阻攔不了,私底下的謠言四起。
“已經整整十日了!”
“揚州府衙,一片寂靜……”
“太孫一旬未出府衙!”
“如此荒廢,如此放浪,如何繼承江山?”
“花姑娘那般嬌柔,怎能受得了如此摧殘?”
“野獸之!”
書生們常聚的酒館茶樓里,眾人在竊竊私語。
面上,或是憤怒,或是不滿,或是惋惜,或是苦惱。
“朝廷要太孫兩淮,督辦募捐之事,以解南疆兵事之困,如今他卻如此懈怠厭惡,如何對得起朝廷的重托?”
“每過一日,南疆要死傷多少我軍將士?”
“如此厭惡下去,只怕大明的南疆,將不復存在!”
“我等該上書朝廷!”
“皇太孫不可,再如此懈怠荒廢國事!”
“皇太孫必須交出胡姑娘,放其自由!”
十天沒有走出揚州府衙后宅院的朱瞻基,被揚州民間認作,是已經淪陷在了他們揚州第一花魁,花錦官的溫柔鄉中。
謠言四起。
像是刮大風一樣,傳遍整個江都城。
有人說,皇太孫癡迷花姑娘的面貌,不可自拔。
也有人說,皇太孫殫精竭力,如今已經元氣大傷,正在休養。
也有人說,只怕是皇太孫,已經……
所以官府,這才封鎖消息,等待朝廷的安排。
總之。
剛到揚州,就躲進揚州府衙的朱瞻基,一時間成為了各種話本的主人公。
而揚州各個官府衙門,卻始終保持著安靜,不發一言,任由謠言四起。
局勢。
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