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
從古至今,對于人類來說,都是一個極其兇險的地方。
遠海浪大。
近海暗礁。
那是海面上什么也沒有,在海面下也可能有一股暗流,能將龐大的海船,在瞬間撕碎。
即便是在白日里,航行在海洋上,也是兇險萬分。
更不用說,是在漆黑一片的夜晚。
月華星光,只能讓人隱隱約約的看清海平面在哪里,卻無法提供足夠的照明,讓水手看清靠近海船的海面下的動靜。
即便是經年累月的海上好手,也不好保證,在黑夜里讓海船一直太平無事。
張老爹現在很頭疼。
年近五十的他,已經在屬于大明的海洋上,生活了近四十年。而在大明的水師戰船上,也工作了近三十年。
在軍中,張老爹是最受人尊重的一位。
哪怕是如今水師第一人,三寶太監鄭和,見到張老爹也要客客氣氣的問上一聲好。
不為別的,只因為張老爹能帶著大明的戰船,安安全全的度過所有的難關。
人才。
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受到尊重。
尤其是在性命攸關的地方。
此時的海面上,風很大。
隨著向北,冬季的屬性越來越大,讓人只覺得一股子寒冷,無處不在,要鉆進人的身體里。
月華下,無風無浪的海面上。
連綿數十艘大小不一的戰船,懸掛著大明龍旗和水師戰旗。
其中最大的一艘旗艦寶船上。
高聳數十丈的桅桿頂部,是一個小小的圓形,圍繞著桅桿建造的瞭望臺。
張老爹此時就蹲在上面,一手鎖住大腿粗的桅桿,一手踏在眼睛上,眺望著船隊前的海況。
他的身上,除了屬于自己的水師戰袍,還有一件不知道哪個天天喊他老爹老爹的小伙子,在他上桅桿前披在身上的毛皮大衣。
海風冰涼,讓張老爹發白的胡須有些僵硬,也變得更加的白了起來。
這是海面上的水汽,因為低溫,在張老爹的胡須上凝結。
而張老爹,卻如同一尊座山雕一般,紋絲不動。
“娘希匹的!這些個倭寇,怎么不自己跳進海溝子里淹死呢!”
張老爹低低的咒罵了一聲,發泄著對倭寇的不滿。
在船隊前方,屬于大明的海岸線,已經隱約可見。
張老爹努力的,想要看清隱藏在海面下,可能存在的能夠破壞戰船船底的暗礁。
然而,或許是因為他真的上了年紀,只能看到波瀾不驚的海面。
今晚有一伙倭寇和明奸,要洗劫福寧州官倉,將劫掠的官倉物資,從海上運走。
這個作戰軍情,在今天的例行會議上,張老爹已經得知了。
他也知道,今晚大明的海面上,還有一場惡戰。
而現在,他必須要為水師船隊,找到一條安全的靠近到福寧州官倉外海岸的海路,從海面上夾擊那些敵人的海船。
張老爹的腦海中,想起多年前,還沒死的父親給自己介紹的福寧州海域情況。
努力的尋找著眼前這片海域的情形。
不多時,張老爹發出了訊號。
船隊開始緩緩的挪動著前進的方向。
未及,船隊貼著一條浪花擦肩而過。
張老爹的心在這個時候,已經是提到了嗓子眼里。
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就在這條浪花下面,是一條離海面只有幾尺距離的暗礁。
整個船隊保持著靜默,所有的窗戶后,都看不到燈光。
這是為了給敵人來一場出其不意的進攻。
可是張老爹還是低下了頭,將目光投向身后的旗艦甲板頂部船艙。
他知道,在那里,同樣有無數的水師同袍,未曾歇息,而是在靜靜的等待著。
其中,就有副都督王景弘。
想來要不了多久,副都督就要成為總督了吧!張老爹心里想著,前些日子聽某個上了穿的衛所官兵提及的。
朝廷,或者說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皇太孫,有意要將此處這批戰船,從三寶太監的寶船隊里劃分出來,建立大明的東海艦隊。
而東海艦隊的第一任總督,那位年輕的皇太孫,似乎很有意于副都督王景弘。
張老爹的目光有投向在船隊最前方,負責引路和防御的戰船。
在那幾條戰船上,是他細心教導了一輩子的幾個徒弟。
張老爹沒有無兒無女,一輩子都在船上,漂在海上,他現在只希望自己的本事能夠傳承下去。徒弟們能夠帶領大明的戰船,將所有敢于侵犯大明海疆的敵人殺死。
或許,自己可以在死之前,請求定然已經成為東海艦隊總督的王景弘公公,將那幾個不成器的徒弟,給提一提官職?
張老爹想了想,覺得王總督定然是心腸善良的,看在自己這些年效力水師的份上,大抵是會仁慈的同意。
就在張老爹陷入沉思的時候。
船隊前方,傳來了一聲嗚咽聲。
不是風聲。
是船隊的號角聲。
張老爹趕忙抬眼看過去。
果然,就看到前面某個徒弟,已經在朝著整個船隊打出了旗號,一旁還有一盞小燈在不斷的變換著光亮長短。
發現敵情!
常年的經驗,讓張老爹一眼就分辨出了徒弟發出的信號內容。
他不再停留,手松開了桅桿,小心的躍出圓形平臺,雙手雙腳環扣在桅桿上。
呲溜一聲。
張老爹便已經是從桅桿頂部,滑落到平穩的甲板上。
他踢了一腳,正靠在桅桿邊上瞇眼偷懶的最小的徒弟。
“上去盯著,有新消息,趕緊通知!”
說完,看到小徒弟開始攀爬桅桿,張老爹點點頭,便朝著甲板最上層趕了過去。
寶船甲板最頂部的船艙很大。
四面通透,有利于水師將領們觀察戰場敵情。
等到張老爹鉆進船艙,入眼是大批水師將官。
他當即單膝著地,行軍禮:“報!船隊前方發現敵情!”
“寶船南北方向,左舷火炮瞄準沿岸。海滄船逼近攻擊,蒼山船、網梭船準備,隨時追擊倭寇!”
昏暗的船艙內,一員身形魁梧,面色黝黑的男子,中氣十足的發出命令。
這人,便是水師副都督王景弘。
三寶太監下西洋寶船隊的副手。
而隨著王景弘一聲令下,隨即,諸多水師將領魚貫而出。
不多時,整個船隊都如同陷入沉睡、隨波逐流的海龍一般,活了過來。
除了這座旗艦寶船以外,所有的大型戰船,都開始調整方向,將左舷面對福寧州海岸。
一座座的佛朗機炮、碗口銃、迅雷炮,準備就緒。
一口口深邃的炮口,從船艙里被推出到船體外。
更遠處,原本在旗艦等大船周圍護衛的海滄船等中型戰船,開始加速直奔不遠處的海岸近海而去。
海面上,更多的如網梭船這樣的小船,開始搭載水師官兵,準備追捕逃出包圍的敵人。
王景弘也已經帶著人,到了整個甲板上最高處。
在他的身后,眾多親兵將校。
一名年輕的,身穿幼軍衛軍服的官兵上前。
“大人,太孫有令,此戰不得追敵!”
王景弘的面色一沉,不悅的看向突然插話的幼軍衛官兵。
他皺皺眉,原本就黑黝的臉色,越發的黑起來:“太孫要放真倭逃走,這我知道,但此時誰能分得清誰是真倭,誰是明奸!”
“本島戰略,才是重心!太孫不希望船隊,在這里出現什么意外……”年輕的幼軍衛官兵,小聲的解釋著。
王景弘冷哼一聲:“這是在養虎為患!”
“海外倭寇不過皮癬而已!唯有攻破占領倭人本島,斷絕倭寇來源,則大明永無倭患!此戰,是為了解決出自大明內部的明奸,些許倭寇放過也就放過了。”年輕的幼軍衛官兵,不卑不亢,平靜的說著。
王景弘再次冷哼一聲。
然而,他卻沒有再說話。
旁人只以為,這人不過是太孫派來的一名,普通的通傳軍令的官兵而已。
可只有王景弘知道,這個年輕的官兵,賜姓朱。
太孫身邊的親近人!
一條補充的軍令,隨即傳遞了下去。
剛剛登上網梭船的水師官兵們,心生埋怨的回到大船上,對戰功擦肩而過很是不滿。
而在旗艦上,沒再和于謙爭斗的王景弘,拿起一桿前不久才到手的望遠鏡,向著海岸處觀望過去。
原先黑暗深邃的海岸。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一片通亮。
無數的火焰在燃燒著。
海面上一艘艘的小船,在風浪的推動著,上下左右的起伏搖擺著。
海岸邊上,一道道數不清的人影攢動。
遠處,更多的高舉著火把的人,不斷的發出陣陣殺聲。
朱高煦覺得自己的血都在燃燒,似是要將整個海岸點著。
他帶著人,與先前派出的丙字營官兵,正在追殺逃竄的倭寇,以及那些等在海上,準備運走福寧州官倉物資的明奸海船。
朱高煦的目光不斷的從前方逃竄的人群中掃過。
很可惜!
他到現在,都沒有找到那個,膽敢砍他漢王府世子的倭寇賊子。
眼前全是敵人,分不清是倭寇還是明奸。
帶頭沖鋒的朱高煦,不斷的揮舞著手中的長刀,做著劈、砍、切、掃、捅等等動作。
一直未曾參戰的丙字營,此時更是士氣處于最鼎盛的時候。
在漢王殿下的帶領下,丙字營就像是一柄大錘,重重的砸在了整片海灘上。
一時間,海岸邊上人仰馬翻。
在場的明奸們,不像倭寇那等兇狠,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
這里大多數的明奸,都不過是沿海各家的仆役家丁,哪怕平日里在鄉間為非作歹,欺壓百姓。
可他們何曾見過大明軍陣。
只是一瞬間,無數的明奸被戰場的慘烈,嚇得慘叫不斷。
他們在胡亂的奔跑著,想要沖到停在海水里的船上。
這一下,就將倭寇們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一絲防線,也給沖破了。
潰敗,在眨眼間發生。
丙字營的千戶,發出一陣陣的呼嘯聲,抒發著心中的痛快。
從軍多年,他們從來就沒有經歷過這等順暢的戰事。
殺敵,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簡單。
只要有手就行。
刀送出去,就能帶走一條敵人。
倭寇和明奸們,在漫長的海灘上,慌不擇路的沖進冰冷的海水中,努力的向著大大小小的海船游過去。
然而。
結局早已注定。
“開炮!”
黑暗如墨的深海處,像是龍王在咆哮。
隨即。
無數道巨大的光亮點燃,劃破寂靜的海面。
整個海面上,發出巨大的呼嘯聲,海水被氣壓壓出一道道的凹痕來。
不需要多么精確的瞄準。
只要將最遠距離,放在海岸線上,不誤傷了還在岸上的明軍即可。
佛朗機炮、碗口炮、迅雷炮,不斷的噴吐著火焰,傾斜出一顆顆彈藥。
近岸海面上,像是突然下起了一場冰雹。
只是,更加的巨大,也更加的兇猛。
在寶船的對比下,可以用舢板來形容的海船,被撕開一道道的裂痕,砸開一個個口子。
頃刻之間,海面上已經多出了無數的碎木板。
無論是倭寇,還是明奸,都在惶恐的向著還幸存的海報游過去。
“八嘎!八嘎!八嘎!”
“讓我滴先上!讓我先上!”
“該死的!該死的明人!”
“去死吧!”
倭寇們憑借著強大的身體素質,將搶在他們前頭的明奸們給拖下水,爭先恐后的向著海船上跑。
整個海面像是炸開了鍋一樣。
好不熱鬧。
深海上,一道道龍吟聲響起。
大明水師的怒海狂嘯,依舊未曾停下。
朱高煦砍翻了最后一個未曾逃進海水中的倭寇,一枚明顯是從佛朗機炮發出的炮彈,就落在他面前不遠處的海水中。
炮彈濺起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雨幕。
劇烈的氣浪帶著海水,砸的他臉頰生疼。
看著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時不時閃過一團光亮的深海,朱高煦停下來了腳步。
他笑了笑:“媽的!真讓那小子都給算計到了!”
“王爺,咱們現在干嘛?”丙字營的千戶,帶著人走到朱高煦的身邊,看了一眼混亂的海面。
水師的火炮雖然強大,但百密總有一疏,絕不可能覆蓋整個海面。
已經有倭寇和明奸,爬上了海船,開始駕馭著海船,向沒有火炮轟鳴的深海逃竄。
朱高煦笑了笑:“王景弘跟在三寶太監身邊多年,水事海戰熟稔,這次回來,除了寶船這等巨艦,定然還有其他戰船,用于圍堵全殲倭寇明奸……”
“不過……”朱高煦停頓了一下,望著深海的目光同樣變得深邃起來。
丙字營千戶小聲的詢問著:“王爺,不過什么?”
朱高煦搖搖頭:“說不定,倭寇要是太厲害了,也能跑出去是不是?不過這就不關我們的事了!”
“那王爺,咱們什么時候去南疆?”丙字營千戶再次詢問。
朱高煦不再看深海,轉過身,看著丙字營的將士在海灘上忙碌著收拾殘局,笑了笑:“本王都到這了,想來……怎么也得過完年再去南疆那勞什子的地方!”
“哼!”
也不知為何,朱高煦突然很是不滿的冷哼了一聲。
倒是讓丙字營千戶越發的迷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