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緩緩向武媚走了過去。
“侄兒拜見姑母。”
武媚轉身看了二人一眼,一句話也不說,慢慢向正屋走去,武承嗣和太平公主立刻跟了上去。
進屋后,武承嗣發現武媚的表情十分嚴肅,便問:“姑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武媚瞥了太平公主一眼,道:“你已經將事情告訴你二表兄了嗎?”
太平公主叫屈道:“人家什么都沒說呢!”
“太平確實沒說。”武承嗣道。
武媚點了點下巴,沉默了好一會,凝聲道:
“承嗣,本宮也不瞞你,宮中確實出了一件大事,若是解決不好,咱們恐怕無力再與吐蕃人打仗了。”
武承嗣心中一驚,道:“莫非和錢有關?”
武媚輕輕頷首,凝聲道:“承嗣,國庫已經空了。”
武承嗣心中一個咯噔。
沒有錢就打不了仗,打不了仗他的“西討大營”便是擺設,研制炮管也需要錢,打倭國的計劃也會受影響。
可是,在他印象中,高宗時期正是唐朝鼎盛時期,絲綢之路為國家創造大量財富,國庫怎么會沒錢?
“姑母,錢都上哪去了?”他問。
武媚緩緩坐下,伸手示意二人也坐下,緩緩道:“這些年來國家大仗小仗不斷,再加上泰山封禪的事耗資巨大,國庫便是這樣消耗一空的。”
“這是戶部、太府寺和少府監的一致說辭。”她忽然又補充了一句。
武承嗣凝思不語,國庫是一國之根本,由戶部運作,太府寺管理,少府監監督,既然這三個部門都這樣說,那應該沒有問題。
然而,如果真的沒有問題,武媚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姑母,您是不是懷疑這三個衙門有問題?”
“本宮雖然沒有直接管財政,但對于國家的財政運轉,心中還是有數的。”武媚緩緩說道:
“顯慶二年時,國庫還是滿的,如今十年過去,雖然各方面花費很多,但在本宮預想中,應該還剩下三分之一才對。”
武承嗣大吃一驚,國庫的三分之一是何等驚人的一筆財富,莫非真有人敢老虎嘴里拔牙齒,將這筆錢給盜走了?
頓了一下,武媚繼續道:“這件事我一直在暗中派人調查,只可惜查了幾個月了,卻依然查不出問題所在。”
“您是希望我去調查這件事嗎?”
武媚點了點頭,凜然道:
“國庫這么多錢被人盜走,絕不是一年兩年能夠做到,牽涉的也絕不會是一人兩人。這背后的勢力必然極為龐大、復雜,一般官員就算能力足夠,也查不清這種事情。”
她狹長而威嚴的眸光轉向武承嗣,輕輕道:“而且這件事還必須秘密調查,除了你,本宮實在想不到其他人選。”
“為何要秘密調查?”
武承嗣雙眉皺起,暗中調查比明著調查困難得多,也危險得多。
武媚沉默了一會,幽幽嘆道:“因為這件事本宮不想讓陛下知道,他的身體越來越差,若是知道國庫空了,必然會牽憂掛念,導致身體進一步惡化。”
武承嗣無話可說,難怪武媚要跑到這里來與自己商量此事。
這件事也深切牽扯到武承嗣自己的利益,他當即點頭答應:“您放心,這件事我會去調查的。”
武媚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令本宮失望。”
武承嗣苦笑道:“姑母,國庫一點錢都沒有了嗎?那神火坊那邊的研究,是不是也要停下來?”
神火坊屬于直屬皇帝的機構,由國庫直接撥款。
武媚微笑道:“這件事你應該好好感謝太平,她這段時間一直在幫你籌錢,而且頗有成效,神火坊那邊的款項不會停下。”
武承嗣向太平公主看去,她微微笑了笑,顯得十分得意。
無論在任何場合里,太平公主都非常強勢,永遠是話題主導者。
然而,當武承嗣和武媚商議國家大事時,她就像一只乖巧的小貓咪一樣,靜靜聽著兩人說話,絲毫不打擾二人。
“其他的細節太平都知道的很清楚,本宮還要處理政務,就先回宮了。”
留下這樣一句話后,武媚從另外一個側門離開了小院。
武承嗣坐在桌子旁靜靜思索著,好半晌后,才將思路捋清。
抬頭一看,只見太平公主趴在桌子上,一雙黑水晶一樣的大眼睛緊緊盯著他。
這小妮子,越來越魅惑了!
武承嗣竟有一瞬間的失神,急忙定住心神,催促道:“太平,姑母剛才說你對這件事很清楚,你趕緊和我說說。”
太平公主雙手握在一起,支著下巴,笑吟吟道:“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吧。”
武承嗣沉吟道:“假設真有人竊取國庫財富,戶部、太府寺和少府監最為可疑,姑母沒有調查他們嗎?”
太平公主腦袋一偏,蹙著眉道:“當然調查過了,只可惜什么也沒查出來,所有賬目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武承嗣瞇著眼道:“那這三個衙門的長官呢,你們有沒有調查他們的私人財產?”
“也調查過啦,戶部尚書、太府寺卿和少府監丞三個人都沒有問題,他們名下的產業也沒有絲毫可疑的地方。”
武承嗣雙眉一皺,道:“負責調查此事的人是誰?我想見見他。”
太平公主遲疑了一下,道:“那人已經被母后處死了。”
武承嗣:“……”
太平公主急忙道:“你放心,那人死之前,我好好盤問過他,有價值的東西都問出來了。”
頓了一下,她眸光一冷,道:“不過那家伙真的是個廢物,查了好幾個月,幾乎沒查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
武承嗣沉吟不語。
許久后,他緩緩說道:“無論幕后有哪些人在謀劃此事,他們最有可能采取的辦法,是虛報支出數目,然后克扣一部分貪污。”
太平公主點著下巴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武承嗣目光一閃,道:“最近幾年,國庫支出最大的幾筆款項,是哪幾筆?”
太平公主板著手指頭,說:“排第一的自然是遼東之戰了,然后是泰山封禪,緊接著是修建皇陵……”
武承嗣靈光一動,忽然想起楊鉉匯報的那件事。
一名商人竟牽扯進遼東之戰中。
莫非是有人推動遼東戰爭,借機私吞軍餉?
可遼東那一戰中,朝廷撥過來的糧草和軍械并不短缺呀,鎧甲和兵刃也十分精良,應該不存在有人以次充好、借機斂財的情況。
太平公主似乎知道武承嗣在想什么,說道:“我和母后也懷疑此事最可能與遼東之戰有關,只不過調查之后,并沒有特別的發現。”
武承嗣微微頷首,武媚讓他來調查此案,可能也因為他參與了遼東戰爭,更容易發現問題所在。
總之,這件事還是從遼東之戰的軍費調查起為好。
如果國庫被竊取真與這場戰爭有關,那么一定有人虛報戰爭花費,軍器監最為可疑。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武媚不希望此事被李治知道,那么就只能秘密調查,這將極大的提高調查難度。
“二表兄,咱們先從哪里開始調查?”太平公主滿臉興奮。
“咱們?”
“對呀,我給你當副官!”
見武承嗣皺眉,她急忙道:“你別忘了,關于這件事除了母后和那名被處死的調查官員外,就數我知道的最清楚了!我一定幫得上忙的!”
武承嗣沉吟半晌,道:“那好吧,不過你一切都要聽我的。”
太平公主眉開眼笑,道:“我什么時候不聽你的話了?”
武承嗣點了點頭,站起身道:“走,咱們先去大理寺。”說著大步流星的向院子走去。
“去大理寺做什么?”太平公主小跑著跟在身后。
“等會你就知道了。”
兩人出了院子,一路向府門外而行。
在經過一個回廊拐角時,鳳舞目光忽然一變,擋在武承嗣身前,一臉警惕的望著即將轉彎的拐角。
武承嗣皺了皺眉,沒有說話,靜靜望著鳳舞。
太平公主挑眉道:“喂,你在做什么?”
“有人在談論殿下。”鳳舞簡潔的回答。
太平公主秀眉一皺,正要再說,忽然間,前方響起一道聲音。
“那人還敢自稱是周王殿下的人?”
又一道聲音道:“就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不僅敢冒充咱們公主府的人,還敢冒充周王殿下的手下,有年頭沒碰到這么不要命的家伙了!”
“嘿,那小子也不想想,咱們公主府和周王府親如一家,周王殿下身邊的紅人,咱們公主府執事誰不知曉,竟然敢當著你的面冒充周王府的人!”
“何止是親如一家,說不定以后真能變成一家呢!”
“蠢貨,這話別亂說……”
這句話落下后,拐角處忽然轉過兩名黃衣男子。
兩人正談的高興,哪知拐個彎,竟迎面撞上太平公主和武承嗣。
兩人驚惶不已,飛快躬著身讓到一邊,一人叩首道:“公、公主殿下萬安,周王殿下萬安。”
另一人伏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一般在府中,下人見到太平公主只用行躬身禮,但兩人此刻早已嚇的六神無主,只盼太平公主沒有聽到剛才的話。
太平公主一張臉蛋紅的跟蘋果一樣,惱羞成怒道:“你們倆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背后編排本宮和二表兄!”
兩人身子抖了一抖,一人顫聲道:“公、公主殿下,您就算給小人一百個膽子,小、小人也不敢編排您和周王殿下呀!”
“本宮都聽到了,你們還敢狡辯!來人,將他們拖下去杖責五十棍!”太平公主氣呼呼道。
眾侍衛正要上前,武承嗣一攔手,道:“且慢。”
“二表兄,他、他們這樣編排我們,你還護著他們做什么?”太平公主嘟著嘴,眼角卻在偷看武承嗣的表情。
武承嗣正好望著太平公主,發現她瞟了自己一眼后飛快的低下了頭,滿臉紅彤彤的,煞是可愛。
武承嗣心臟急跳了幾下,隨著太平公主不斷長大,他發現自己對她的抵抗力越來越弱,只得強行壓下心思,道:“讓我問他們兩句。”
轉頭望向地上二人時,臉色已恢復嚴肅,道:“先起來吧。”
二人心知周王殿下脾氣比太平公主好多了,而且公主殿下最聽他話,急忙起身,不住躬身拜謝。
武承嗣板著臉道:“你們剛才說有人冒充本王的手下,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執事便是黃執事,他恭敬道:“回殿下,是有一個大膽狂徒,冒稱是您的手下。”
武承嗣尋思:“莫非是高君會師徒找來了?”關切道:“那人可報了姓名?他身邊是不是有個五歲多的孩子?”
黃執事拼命轉動大腦,道:“好像……叫張……張……啊,對了,是叫張構!他身邊沒有小孩!”
太平公主霍然抬頭,吃驚道:“二表兄,張構不是你派過來找我的那人嗎?”
武承嗣點了點頭,表情沉重。
黃執事臉色頓時煞白,噗通一聲,又跪倒在地,吶吶道:“他……他……他……真的是……”
“他是我的屬下,你沒把他怎么樣吧?”武承嗣沉著臉問。
黃執事驚懼不已,張了張嘴,道:“殿下……他……他……”
太平公主厲聲道:“快說!再吞吞吐吐,本公主讓你這輩子都說不了話!”
黃執事嚇的一個激靈,急切道:“殿下,他好像被十錦緞的人給抓住了,現在可能有危險!”
太平公主愣了愣,道:“十錦緞不是布莊嗎?他們抓二表兄的人做什么?”
黃執事小聲道:“好像……是那位張兄得罪了十錦緞的耿亮,被他給抓起來了。”
太平公主還要再問,武承嗣沉聲道:“現在不是問話的時侯。”望著黃執事道:“你立刻頭前帶路,帶我們過去!”
太平公主又吃了一驚,道:“二表兄,咱們要親自過去嗎?”
武承嗣道:“你若不愿,就在府中等著我也行。”
太平公主急忙道:“我去,我去。”
張構迷迷糊糊中醒來,腦袋剛一清醒,便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涌入鼻子里。
緊接著,他發現自己右手上竟握著一把刀!
低頭一看,自己身上衣服上,竟被人涂滿鮮血。
“你醒了?”
一道溫和的聲音從旁邊響起,張構轉頭一看,只見一個滿臉病容的男子正微笑的望著自己。
張構心中一凜,目光飛快的在屋子里打了個轉,頓覺胃氣上涌,差點吐了出來。
屋子還是那個屋子,但此刻卻如同地獄一般,屋中到處都是鮮血、尸體,甚至還有胖掌柜的人頭。
死去的都是“十錦緞”的人,那名耿大掌柜和他一樣趴在地上,渾身血淋淋的,仿佛被野獸撕咬過。
目光再次轉向病態男子時,張構實在難以相信他在這樣的地方,竟還能笑得出來。
雖然對方態度溫和,張構卻覺得這人比耿大掌柜更加可怕,咬著牙道:“你是誰?這些人都是你殺的嗎?”
莊子舟笑了笑,道:“其實本來應該是你殺了這些人。”
張構吃驚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莊子舟笑吟吟的站起身,慢慢戴上一副羊皮手套,走到張構身邊,有些遺憾的說道:
“如果你沒有醒這么早、沒有看見我,本來能以兇手的身份活下來的,只可惜,唉……”
說著話,他從張構手上拿走那柄短刀,又走到王大頭身邊,將短刀放在他手中握好。
這男子給張構的感覺比毒蛇還要可怕,他竟半點不敢反抗。
莊子舟悠悠道:“現在兇手要換成這位仁兄了,你只能當尸體了,真是可憐的家伙。”
說完,他忽然又將短刀拿了回去,用刀柄在王大頭脖子上擊打了一下,笑道:“可不能再讓這家伙也提前醒了,不然就沒人當兇手了。”
聽著他這些古怪的話,張構漸漸明白了。
這些人都是這名男子殺死的,他本來打算讓自己做替罪羔羊,因為自己醒了,所以才決定讓王大頭替代。
他做夢都想不到,僅僅因為一件衣服,最終演變成這種情況。
張構茫然望著天花板,心中百念雜生。
他父親張啟明雖然是天下第一匠人宇文愷的徒弟,但同門師兄弟徐元舉、楊務廉都成為朝廷大員,只有張啟明窮困潦倒。
張構也不得不從小跟著張啟明落魄江湖。
后來張啟明被抓,他受到牽連被關入大牢,陰差陽錯又成為海盜首領。
直到遇到周王武承嗣,霉運似乎才消散一些。
然而霉運似乎并不甘心離開他,來了一個絕地大反擊。
莫名其妙的,他便卷入這種事態中,一開始還只是要丟條手臂,現在竟然連小命都要不保。
最可惜的是,死之前都無法見到太平公主一面。
當張構在回憶一生時,莊子舟在忙著給王大頭身上涂抹血跡,他的手法十分專業,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一切做完之后,莊子舟站起身,微笑道:“大功告成!”
張構默默望著他,心中充滿恐懼,那是一種來自生物本能的恐懼。
莊子舟忽然歪了歪頭,望著張構道:“哎,搞錯順序了,應該先把你殺了才對。”
張構呼吸變得沉重,只見莊子舟又取了王大頭手上的刀,慢慢向自己走了過來。
就在這時,大門忽然被人推開,一直面帶笑容的莊子舟吃了一驚,望著大門方向道:“將軍,您怎么來了?”
張構抬頭看去,卻只能看到一道影子,那人站在門口,并沒有進來。
一道極為粗獷的聲音從大門方向傳來:“武承嗣和李令月向這邊過來了,趕緊清理這里,然后立刻撤離。”
聽到武承嗣和李令月之名,張構心中大喜。
然而,當他看到莊子舟目中閃著寒光向自己走過來時,心中又是一沉。
他心知這是最后的機會,只要能拖到武承嗣到來,他就能活命,怒吼一聲,向莊子舟撲了過去。
刀光一閃。
噗嗤!
張構只覺胸口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對方的短刀已經插在他心口上。
緊接著腹部又挨了一腳,整個人飛退了五尺遠,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