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身體往椅背上靠了靠,又問:“張柬之那邊怎么樣了?”
狄仁杰肅然道:“經過臣的調查,他并沒有參與泰山之事。”
武承嗣沉吟片刻,頷首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鳳舞,送狄少卿出府。”
狄仁杰和鳳舞剛一離開,太平公主便不再維持公主形象,急急忙忙問道:“二表兄,你干嘛讓狄仁杰調查軍器監呀?”
武承嗣笑道:“有什么不妥嗎?”
“當然不妥了,如果軍器監真有問題,那不是打草驚蛇了嗎,我們還怎么調查?”
武承嗣微笑道:“太平,我來問你,你能肯定國庫被盜與遼東之戰有關嗎?”
太平公主遲疑了一下,道:“我覺得應該有七八分可能吧。”
武承嗣搖了搖頭:“只靠七八分可能是不夠的,如果咱們判斷錯誤,不僅會撲空,還會耗費大量時間。目前“西討大營”正在組建,我們沒那么多時間浪費。”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道:“可咱們也只能一樣一樣的去查呀。”
武承嗣笑道:“投石探路聽說過嗎?”
“啊,我明白了,你是故意讓狄仁杰調查軍器監,通過他們的反應來判斷他們是否與此事有關,對不對?”
武承嗣點了點頭:“如果說咱們是追捕盜賊的捕快,現在情況就是追到一個岔路口,前方有好幾條岔路。在確定盜賊逃跑方向前,我們要沉住氣。”
太平公主笑嘻嘻道:“反正我都聽你的,只要你能沉住氣就行啦!”
頓了一下,她揚起手中的臥羊玉牌,道:“二表兄,這玉牌你能不能送給我呀?”
武承嗣奇道:“你府中玉器多不勝數,怎么看上這塊玉牌了?”
太平公主笑道:“這玉牌設計的很有意思呀,你摸摸看,這兩根羊角可以轉動哦。”
武承嗣吃了一驚,飛快的接過羊玉,在羊角上轉了轉,發現果然是活動的。
他立刻將羊玉放在桌子上,蹲下身子,視線與羊玉平齊,仔細的觀察著臥羊。
太平公主察覺武承嗣神情有異,蹲在他身后,緊張的望著臥羊,道:“二表兄,這玉牌有什么問題嗎?”
武承嗣不答。
他一邊輕輕轉動著羊角,一邊觀察著玉牌變化。
研究片刻后,他發現順時針轉動羊的右角,臥羊的嘴巴竟然緩緩張大,出現一個極小的孔洞。
他將空洞朝下,用力倒了倒,卻并沒有倒出什么東西來。
太平公主靈機一動,道:“二表兄,會不會與左羊角有關?”
武承嗣點了點頭,將左羊角順時針轉到底,然后倒了倒,依然沒有東西出來。
他并不放棄,又將左羊角往回轉了一點,再倒,依然沒有東西出來。
回轉,再倒,回轉,再倒……
終于,當武承嗣一次回轉后,對著地面一倒,一根牙簽一樣的東西從空洞中滑了出來。
太平公主大喜,飛快撿起那東西,叫道:“是張紙條!”
那是張極薄的紙條,卷起來后和牙簽一樣細,攤開后只有指甲蓋大小,上面寫著十個小字。
十二月十一,韋府,東花廳。
太平公主驚喜不已:“二表兄,這一定是他們約著見面的地方,他們一定是韋府的人!”
武承嗣若有所思,道:“你知道信中提到的韋府是哪座府邸嗎?”
太平公主眼珠一轉,道:“想必是許國公韋玄貞的府邸。”
武承嗣心中一動。
韋玄貞是韋家三姐妹的父親,長安城中姓韋的雖然很多,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韋玄貞所屬的京兆韋家。
京兆韋家是關隴貴族,論實力和七姓十家一個級別,只不過年代沒有他們悠久,故而名氣上略遜一籌。
太平公主接著道:“韋玄貞是許國公,韋家勢力龐大,也只有他們才敢如此大膽,對你的人動手!”
武承嗣道:“僅憑這一點,還不能證明韋府就是幕后之人。”
“為什么?”
武承嗣悠悠道:
“如果這些人真的是韋府的人,根本不用約定在韋府見面。就算約了,也不必特意注明地址,否則落入別人手中,不是擺明了泄露自己身份嗎?”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道:“那倒也是,不過既然他們留下這地址,咱們直接派人去韋府東花廳蹲守,一定能有所收獲!”
武承嗣一擺手,道:“先別忙,我還有幾點疑惑沒有想通。”
太平公主微笑道:“你說來聽聽,我幫你分析分析。”
武承嗣沉吟道:“韋府是豪門大宅,里面一定戒備森嚴,他們為何要選在韋府見面?”
太平公主將拇指尖咬在嘴里,這是她冥思苦想時才特有的動作。
忽然,她驚呼一聲,道:“我知道啦!”
武承嗣忙問:“什么?”
太平公主面有得色,道:“二表兄,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嗎?”
武承嗣搖頭。
“明天是韋玄貞五十大壽!他們約在許國公府見面,一定和這場大壽有關?”
太平公主說完還點了點頭,似乎在為自己的機靈點贊。
武承嗣摸了摸額角。
太平公主這樣一說,他立刻便想了起來,李芷盈好像和他提過,許國公府確實送來過壽誕請帖。
只不過武承嗣對這種事情一向沒興趣,便沒放在心上。
“二表兄,怎么樣,人家的分析有沒有道理?”
武承嗣笑了笑,贊道:“很有道理,我忽然覺得,讓你做我的幫手,實在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嬌聲道:“那是當然,父皇母后從小就夸我聰明,你現在知道人家的厲害了吧?”
她迫不及待的接著道:“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通通都說出來吧。”
武承嗣道:“其他的都是小問題,無關緊要。明天晚上,我裝扮成你的侍衛,咱們一起去參加韋玄貞的壽辰。”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道:“二表兄,咱們直接派人去不就行了嗎,干嘛要親自過去?”
在她看來,抓那名同黨不過是為了揪出背后之人,將他們處死,讓別人知道招惹武承嗣的下場就行了。
武承嗣道:“太平,你真的以為殺死張構的是一個普通組織嗎?”
“他們敢在長安城殺你的人,背景當然不簡單,不過就算他們背景再大,也大不過咱們吧。”太平公主昂著下巴道。
武承嗣沉聲道:“我懷疑這個組織很可能與國庫之事有關系。”
太平公主猛吃一驚,道:“不會這么巧吧?”
武承嗣道:“從文清姑娘的話中,我發現那個組織有幾個特點。”
“什么特點?”
“第一點,從他們談話可以看出來,蔡陽以前也是這個組織的成員。”
太平公主道:“那也沒什么呀,蔡陽不過是個普通商人而已。”
武承嗣緩緩道:“不,蔡陽并不普通,他是一名皇商。”
太平公主不以為然道:“長安城中的皇商也很多呀,雖然他們為皇家提供生活用品,但也不過是商人罷了。”
從她言辭中,能看出她對商人的輕視。
武承嗣皺眉道:“你別太小看商人了,他們身份雖然很低,但往往都很有錢,錢的力量可不能輕易忽視。”
太平公主掩嘴笑道:“二表兄,區區一個商人能有多少錢?”
武承嗣沉默了一會,道:
“如果只有一個蔡陽,擁有的財富自然不算什么,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成員中像蔡陽這樣的商人,只有一人嗎?”
太平公主想了想,道:“那倒也是,他們很可能有很多像蔡陽這樣的成員。”
“如果像蔡陽這樣的商人超過十個,他們加起來的財富就絕不會比你少。”
太平公主撅嘴道:“光有錢也沒用啊。”
武承嗣笑道:“你剛才不是還說,他們敢向我動手,一定很有背景嗎?”
太平公主反駁道:“就算他們有錢有勢,也不能因此就說和國庫的事有關系吧?”
“僅憑這些當然不夠,但如果再考慮到兩件事,他們的嫌疑就很大了。”
“哪兩件事?”
“根據我得到的情報,蔡陽曾賄賂過越王和韓王,讓他們支持遼東之戰,這一定是蔡陽背后組織的意思。”
太平公主眼睛發著光,道:“我明白啦,你懷疑他們故意推動遼東之戰,然后借機貪污朝廷撥給軍隊的軍餉。”
武承嗣點了點頭。
“那還有一件事呢?”
武承嗣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兩個人為何要殺死十錦緞布莊的人。”
太平公主一怔,道:“不是為了找到蔡陽嗎?”
武承嗣接著問:“他們為何要找到蔡陽?”
“不是因為蔡陽被你手下的不良人給盯上了嗎?”
“為何蔡陽被盯上了,他們會這么緊張?”
太平公主眼睛倏地瞪大了,道:“你是說……”
武承嗣冷哼道: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們被不良人盯上后反應如此激烈,說明他們心中一定有鬼!”
“對呀,他們這就叫做賊心虛,二表兄,咱們明天一定要多帶些人,只要能抓住他們中的一人,就能將他們都揪出來!”
武承嗣橫了太平公主一眼,沒好氣道:“你還真打算去抓那兇手的同伙?”
“那當然啦!”
武承嗣嘆了口氣,道:“太平,他們都將那名兇手殺死滅口了,難道會不知道臥羊玉牌已經落入我們手中了嗎?”
太平公主愣了愣,一拍手道:“對哦,他們肯定不會再去東花廳碰頭了。”
見武承嗣用奇怪的視線望著自己,太平公主臉頰飛起霞紅。
“人家只是沒有轉過彎來嘛,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找你。”
說完逃也似的離開了書房。
一刻鐘后,武承嗣也從書房中出來了,一路向后宅而行,等候在書房外的鳳舞立刻緊跟其后。
穿過幾個庭院,武承嗣來到醫樓。
上到二樓,推門進入屋子,只見徐文清正睡在一張床上,蘆葦趴在窗邊,主仆兩人都睡的很沉。
武承嗣望著徐文清的睡臉瞧了一會,微微嘆了口氣,她這次被嚇的著實不輕,在睡夢中都緊緊皺著眉毛。
好半晌后,武承嗣才輕手輕腳的離開了醫樓。
來到偏廳時,只見晚膳已經做好了,卻不見李芷盈。
武承嗣在后宅找了一圈,經過一座假山時,忽然轉頭,向鳳舞問道:“你知道王妃在哪嗎?”
鳳舞搖頭。
武承嗣只好命人將秋嬋叫了過來,問道:“張構在哪,他的傷勢怎么樣?”
秋嬋答道:“回殿下,王妃殿下已經為張公子施過針,張公子性命已經保住了,被王妃殿下安排在西跨院養傷。”
武承嗣點了點頭,道:“王妃人呢?”
秋嬋道:“兩刻鐘之前,薛府來了人,說薛縣主出了事,王妃殿下擔心不過,便出府了。”
武承嗣皺眉道:“玉錦出什么事了?”
“從薛府來人的話中來看,好像是薛縣主與薛家大公子吵架了。”
武承嗣嘆了口氣,想必又是為了韋家二小姐的事,這種事他插不上手,只能在府中等待了。
在府中等了沒多久,紅茗忽然回來了,說薛玉錦情緒很低落,李芷盈晚上打算住在薛府,讓武承嗣不用等她了。
武承嗣只好自己吃了飯,然后洗漱一番,早早睡了。
次日上午,聶子云和諸葛南過來匯報,兩人并沒有發現什么有用的線索,連死者的身份都查不出來。
武承嗣交代兩人調查蔡陽下落,然后便去了西討大營。
整座大營扎在灃河邊上,為了方面運輸物資,灃河邊上還特意修建了一個碼頭。
大營中目前只駐扎著六千左武衛,由羅素統領。
將來,武承嗣打算去每個衛署,從各衛中挑選出最精銳的士兵,擴充到西討大營。
同時借著巡視的機會,多與各軍將士接觸。
只要十二衛所有將士都熟悉他了,影響力便不知不覺建立了。
在軍營中待了一天后,酉時還沒到,武承嗣便匆匆離開了軍營,返回長安。
回到府中,李芷盈已經回來了,正在洗沐房中沐浴,除了行醫之外,她最大的愛好便是沐浴。
武承嗣脫下鎧甲,腳步輕快的進入洗沐房,發現李芷盈正在穿衣服,不禁有些失望。
“夫君,你回來啦。”李芷盈洗完澡后,臉頰紅彤彤的,嬌艷欲滴。
武承嗣微笑道:“今天去軍營出了一身汗,我也想洗個澡。”
“那妾身去給你打洗澡水。”
武承嗣笑道:“何必那么浪費。”伸手摸了摸李芷盈剛沐浴過的水,笑道:“為夫就用你用過的水好了。”
李芷盈與他親密相處了一個月后,不再像以前那么羞澀,微笑道:“那妾身服侍你。”
噗通一聲,武承嗣赤條條跳入木桶中。
他一邊感受著后背上輕柔的按摩,一邊問道:“芷盈,玉錦那邊沒事吧?”
李芷盈嘆了口氣,道:“薛大郎簡直是著了魔,玉錦昨日差點與他動起手來。”
武承嗣忙問:“怎么了,又發生什么事了?”
李芷盈兩根手指在武承嗣太陽穴上輕輕揉捏著,道:“夫君,你聽說過“醉夢樓”嗎?”
武承嗣搖頭道:“是一處新開的酒樓嗎?”
“不是酒樓,是一艘船,里面用黃金鋪路、玉石為案,恐怕是長安城內最奢華的一艘船了。”
武承嗣皺眉道:“這艘船是做什么的?”
李芷盈輕輕道:“是一處貴族子弟聚會的場所,三品以下爵位無法入內,而且家底不夠豐厚,也很難入內。”
武承嗣挑眉道:“里面花費想必很高了。”
“那倒不是,里面一切花費都是免費,不過這“醉夢樓”有個規矩,凡是進去的人都要帶一棵樹。”
“樹?”武承嗣一愕。
“不是普通的樹哦,必須攜帶一種名為“紫瓊芝樹”的樹,這種樹是從西域傳來,上面會散發出一種幽香。”
武承嗣摸了摸鼻子,道:“他們帶這東西做什么?”
“最近長安貴族子弟,都流行用紫瓊芝樹的香味配酒,他們會在樹枝上掛上一杯杯美酒,等掛夠一個時辰后,據說酒的味道會變得更好。”
武承嗣道:“明白了,他們帶樹進去,就是為了掛酒喝。”面上露出厭惡神色。
李芷盈道:“他們帶進去的樹,一般已經掛滿了酒,那些貴族子弟會相互品嘗對方的酒,他們稱之為以酒會友。”
武承嗣對這話題已經沒了興趣,道:“玉錦與她哥哥吵架,莫非與醉夢樓有關?”
李芷盈手向下移了些,一邊給武承嗣搓背,一邊說道:
“韋家二小姐便是醉夢樓常客,前天太平表妹派人告訴玉錦,說薛家大郎最近常去醉夢樓,玉錦得知后……”
“等會,你說是太平告訴玉錦的?”
“對呀。”
武承嗣臉色一板,道:“她怎么會知道?莫非她也經常去那種地方?”
李芷盈忙道:“太平表妹那么忙,應該不會去那種地方的。”
“那她是怎么知道薛大郎去了那里?”
“也許是她姑姑告訴她的,那艘船便是城陽長公主殿下所有。”
武承嗣沉默不語。
對這位城陽公主,他是久聞其名,只可惜一直沒見過面,不過從她有這樣一艘船來看,必定是個沉迷享受的人。
李芷盈瞧了瞧武承嗣臉色,接著道:
“玉錦知道后昨天便去跟蹤他哥哥,發現他和韋家二小姐果然去了“醉夢樓”。”
“而且玉錦還發現最近府中很多家具都不見了,她懷疑是薛大郎變賣了那些家具。”
武承嗣吃了一驚,道:
“薛仁貴剛剛升為平國公,還得了陛下那么多賞賜,家中應該很富足才對,他怎會變賣家里的東西?”
“聽玉錦說,她爹爹每次得到賞賜,都會全部分給手下將士,因此她們家并不算特別富裕。”
“那也不至于到這種地步吧,不過是一棵樹而已,有那么貴嗎?”
李芷盈換了個姿勢,坐到木桶邊沿,輕輕道:
“自從“紫瓊芝樹”配酒風靡后,紫瓊芝樹價格便節節攀升,而且為了聚會時不落面子,每個人都會買最昂貴的酒,這一加起來,花費可著實不少呢。”
頓了一下,她接著道:
“而且一般男女同去醉仙樓,都是由男方獨自準備兩棵樹,不讓女方破費,不然就會受人嘲笑。”
武承嗣有些無語,道:“也就是說,每次都是薛大郎獨自花錢了?”
“就是這樣,所以玉錦才怒不可遏,和他大吵了一架,薛大郎被玉錦罵的惱羞成怒,還打了玉錦一巴掌。”李芷盈話中多了幾分怒氣。
武承嗣嘆了口氣,原本他還挺看好薛訥,想將他調入西討大營,現在看來,需要重新考慮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