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櫟在青島待了兩天。
作為一個新發展起來的港口,青島對外交流十分火熱,不僅常有遼東的船只過來送貨,還有不少朝鮮、日本那邊的船過來。
甚至因為乘船上京大半會路過這里,青島港附近還能看到一些金發碧眼的色目人。
所以在這樣的沖擊之下,青島的年輕人思想也很先進。
雖說山東“孔孟之鄉”,具有深厚的儒家文華傳統,但曲阜那邊的孔家人還沒得到皇帝原諒,仍然被軟禁著種田呢,哪里還騰得出手斥責這種“不敬圣人教誨”的變化?
只能一邊暗自對著孔林孔廟抹眼淚,期待老祖宗詐尸給自己主持“公道”,一邊種田來贖自家罪過了。
而朱佑櫟對這樣的熱鬧并不沉迷。
因為太子知道,他以后到的很多地方,都會出現這樣的新舊觀念沖突。
青島這邊還不算嚴重。
除非陳獻章自己抽空出來講學,繼續傳播自己的白沙心學,太子殿下才肯多在這邊停留幾天。
可惜布政使工作繁忙,陳獻章又不知道太子微服到了自己地盤,哪里會如此湊巧的出來開演講會?
所以朱佑櫟讓人記錄了一下青島地方的各種物價和道路情況,就再次出發了。
乘著租來的商船往南方,一路上也沒有多大的風險。
一來,路線就是按著海岸線走的,周圍有可能遇到巡邏的水師,所以海盜不過來,開船的人也比較守規矩。
二來,是朱佑櫟身邊的人看上去沒一個好惹的,全都是朱見濟給他挑選出來的精英護衛,看著就很有威懾力,背后是何等豪門可想而知。
船老板走南闖北,見過的人可比皇太子喝的奶還多,哪里看不出這是哪家大人打發孩子出來游歷長見識了?
沒辦法,自打乾圣朝重視實務,只是閉門讀書做學問,那是不可能當大官的。
吏部和都察院每年的考核檢查,也要看當地官員的實政能力,想學過去清談混日子,可不行了。
既然如此,那些希望后輩日后有良好發展,前途光明的長者自然要為之提前準備,通常等后輩長到十五六歲,有獨立行為能力了,就把人放出去歷練歷練。
有這樣的底子在,比起普通出身,沒能力去太遠地方開拓眼界積累經驗的平民競爭者,可是容易獲得上官青眼的。
反正只要家庭條件好,不管朝廷怎么選拔人才,總歸是高門大戶的方便一些。
而對這些富二代,船老板也不客氣,當即獅子大開口,找負責聯絡的汪直要了筆大錢,讓人上船后就井水不犯河水,把朱佑櫟他們安排好了,就不跑人身邊轉悠了。
能敲豪門家的公子一次竹杠已經夠好了,他一個普通的船老板,難道還期望能利用這機會跟人搭上線,從而平步青云?
那可別白天做夢了!
汪直起初對對方并不高興,畢竟自己明顯吃了虧,但后面見人識趣,不多折騰,倒也消了氣。
等他們到了南直隸地區,船老板就按照約定,把人放了下來。
南直隸如今繁華無比,正是吃了海貿的紅利。
北方雖然有新興的青島、旅順等港口跟它搶生意,但南直隸海邊的優良港口多,并且底蘊深厚,朝鮮、日本想進貨,還是得來江南這片地方,所以就算漏了幾條魚游到了北邊,南直隸也不差那么點錢。
而一落地,江南那和北方迥然不同的風氣就撲面而來,一些建筑明顯更加精致復雜,要是店家有錢,還要在門面上掛出漂亮的綢緞來引人注目。
道路齊整平坦,看得出城里的官府有時常派人出來維護通行秩序和市區衛生。
街道上走的人也明顯更加富裕,悠閑的漫步在茶樓瓦肆之中,聽里面的先生說書,已經跟別人扯皮,討論國家大事。
反正當朝皇帝在放寬了避諱制度之后,又開放了民間言論,只要不是直接說要造反,哪怕對著皇帝的某些作為陰陽怪氣,那也是可以有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腳正不怕鞋歪。
朱見濟自己活的心里敞亮,還怕別人罵自己?
除此之外,江南之地還有很多風月場所,數量比起北方要多多了,有男有女,玩的很花。
這說明什么?
說明江南之人有精力!
這是好事啊!
“朝廷不是廢除了賤戶嗎?怎么城里還有這么多的樓館?”
朱佑櫟游歷了幾個城市,在快要到南京的時候,終于忍耐不住提出了疑惑。
其中一個護衛為了解決太子的問題,又不能讓太子自己去那種地方玷污龍體,于是自我犧牲走了一趟。
他離開的背影充滿了正氣,臉上也充滿了色彩。
畢竟這種自我犧牲的機會不好找,他們這些精銳都是體力旺盛之人,跟隨在太子身邊,自然得時刻注意姿態,不能放縱。
所以……也是有點忍耐不住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還是一身正氣,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稟告公子,那些樓館大多是本地的富商權貴所開設,其中女子即便脫離了賤籍,也沒有離開。”
賺錢的工具,能讓她輕易走人嗎?
何況平民在爺的會所還有不少,你一朝老鴇翻身,難不成就可以裸辭找下家了?
風月場所沒人了,那大家空虛寂寞的精神世界誰來撫慰?
一些讀書人可喜歡看著追捧名妓,來顯示自己的風雅多情了。
“還有一些人常年從事此業,不知能靠何謀生,便繼續了這行業……”
聲色犬馬,被金錢浸泡久了,不管是男是女,總難免墮落。
小姐從良了,以前的高檔化妝品誰來給她買單?
做哪樣生意,能比走花路來的錢快?
縱使是《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也懷念自己“五陵年少爭纏頭”時的風光。
朱佑櫟對這兩種人都不置可否。
只是覺得朝廷放人自由,還有“逼良為娼”之事發生,這是違法犯罪。
后一項是自我選擇,他管什么?
但作為統治者,面對廣泛開設的樓館還是要警惕一些的。
“歌舞墮人心氣……你們把咱們遇到過的樓館都記下,孤倒是要看看,這江南膏腴之地,有多少良田,又有多少靡音響起之地。”
“公子要去祭拜孝陵嗎?”
到了南京,作為老朱家的子孫,自然避不開太祖皇帝。
但孝陵為皇家陵墓所在,平時便有守陵之人維護,嚴防死守,朱佑櫟要進入看老祖宗,只能暴露身份。
但身份一旦暴露,再想輕松的看到某些事情的真面目,可就不容易了。
而朱佑櫟自小長在北京,對太祖皇帝的尊敬之情有,但更看重自己的責任。
“還是等下次過來再去祭拜吧。”
朱佑櫟一擺手,選擇不去看老祖宗了,給自己省點功夫。
南京這邊,作為南直隸中心所在,大明朝的南都,奢侈繁華比起朱佑櫟路過的其他地方是更為嚴重的。
在城區之間溜達,朱佑櫟還見證了南京魏國公府大張旗鼓去城郊某座道觀燒香的事。
那排場,不知道的還以為哪位王爺代表皇帝來慰問道祖了呢。
不用太子多問,只見朱佑櫟盯著那邊多看了兩眼,汪直就主動去打聽了消息。
“是當代魏國公徐俌所為……”
自打因為年少繼承爵位,被家里老仆鼓動了做了幾件丟人害腦袋的事情,引來定國公徐永寧這遠房堂哥狂揍一頓,還壓著人去了北京太學,看著恩蔭進去感受了下文華熏陶后,徐俌也算漲了點智商。
畢竟北京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魏國公這種原本就得罪過太宗皇帝,之后一直沒振興家族的人才,長期吃老本的勛貴,并不占有很大地位。
對這種只有名頭,沒有實權,偏偏家里還算有錢的勛貴,只要皇帝有需要,他們就是待宰的肥豬,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可惜徐俌起先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端著魏國公的架子。
北京城里的勛貴起初還想著能南京的爵爺拉進點關系,哄著這財大氣粗的小子出點錢,加深友誼。
結果發展徐俌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里,除了京城里的其他國公,其他的伯爵侯爵他都看不起。
如此做派,也是震驚了對方。
后面一合計,覺得以皇帝對城中勛貴的限制,八成容不下這家伙。
為了防止和傻子玩拉低自己智商,不如提前劃清界限。
所以徐俌在北京城里待久了,還很委屈自己周邊沒多少人恭維,除了他花錢時候會湊上來很多人之外,其他時候沒幾個搭理他的。
也不知道受了誰的引薦,徐俌后面認識了仝寅。
這位大師憑借三寸不爛之舌,開導了徐俌的苦悶,讓親眼見證過砍頭行為,從而蒙上一點心理陰影的魏國公拜為神仙一樣的人物,然后年紀輕輕的,就在封建迷信道路上一去不復返了。
對徐俌來說,吃喝嫖賭、欺男霸女不能多干,他堂哥和皇帝都不喜歡這樣,干的出了圈,南京的官員還會彈劾自己,把魏國公當成湊績效顯功績的,順便展現一下自己“不畏權貴”的風骨——
這么大的軟柿子就在眼皮子底下,不捏白不捏啊!
可搞封建迷信就不一樣了!
大明朝的佛道等宗派雖然受到了管制,但好歹是國家承認的正規宗教,配合朝廷來教化百姓的。
魏國公去信奉道祖,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為了顯示自己的虔誠,徐俌太學畢業回到南京后,沒等到朝廷給他封賞的名義官職,就先自己掏錢在城郊資助了一座道觀,然后將之承包下來成為魏國公府的專有迷信場所,時不時就去洗滌一下心靈,請道長給自己驅一下邪。
“這人不可理喻。”
朱佑櫟聽完徐俌的消息,只是皺著眉搖了搖頭。
就這樣的人,也配當大明朝的國公?
北京城里本就有一些游手好閑的勛二代,沒想到南京這邊更過分。
看來以后不管是哪個京,都得把勛貴管理的嚴實一點。
勛貴是要與國同休的,也是皇權的依附力量之一。
他們爛了,皇帝屁股下面的椅子就要爛掉一個角!
他們壞了根子,老朱家的社稷就要出現大問題!
他爹當初能夠把場子搭起來,起初也是拉攏了一些勛貴之臣。
幸好當初北京城里的爵爺們還沒有徹底墮落,能夠涌出幾個人才,要是人人都像徐俌這樣……
“罷了,去廣州那邊吧。”
只在南京待了不到一個月,把周邊的田地情況和物價情況摸了一遍,順便了解了一把城里的超市經營狀況,朱佑櫟就要去更南方的地方。
心性穩重的太子殿下對南京這里的奢靡之氣很不滿意。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他爹掛在書房里的那張巨大世界地圖,想著要是把這邊權貴濫用的錢財花費在軍用之上,能給大明朝經營出多少新地方。
然后又想到那些錢能夠為國做不少好事,結果被人給揮霍到美色、迷信和奢侈品上面,又憋不住的氣悶。
朱佑櫟七歲起就跟著他爹上朝,也會跟著朱見濟處理國事,所以針對大明朝每年在地方上的軍事、賑災、基建,也算有點了解。
從小跟著吳敬這種大數學家學算數,更能體會到其中價值。
朱佑櫟生怕自己走的再晚兩天,就要忍不住暴露身份,然后抄了南京勛貴們的家,把他們的財產充公去填補國庫了。
雖然海貿的長期開放,以及大明朝在海外領土上的經營開始有收獲,不需要再倒貼錢進去促進那兒的開發,讓本土的財政狀況輕松了不少。
但是錢這東西,再怎么也是不嫌多的。
等到了廣州,奢靡氣息少了很多。
同樣是新興發展起來的港口城市,廣州這邊因為地靠南洋,還是西方商人上岸落腳的第一地點,比起青島更要熱鬧。
誰讓南洋這邊的國家更多呢?
南京那里對口的貿易國家,還是以日朝為主。
又因為沒有南京的歷史名城包袱,還有政治上的牽扯,廣州這邊的人在做生意上投入的心思更加多和純粹。
路上的人穿著也多是富貴的絲綢和清雅的精致布料,顯然生活無憂,但還在為了完成繁雜的交易而腳步匆匆。
在廣州港那邊,挺靠了比起南京還要多的船只,無數的人正在對船上的貨物進行搬運。
港口的岸邊還有幾臺高大的機器架設著,通過繩索和那延伸出去的粗壯“手臂”輔助大件貨物的運送——
這是工科院的新產品。
很多港口在和外國頻繁往來后,發現需要進行吞吐的貨物越來越多,再怎么搖人也無法及時搬完,最后只能去工科院求助,拿出一大筆錢作為回報,請里面的工匠大師為自己解決這個煩惱。
俗話說得好,只要錢到位,什么問題解決不了?
工科院那邊利用制作“水運儀”和鋪設鋼軌的經驗,俺尋思多日后,終于弄出來了結構簡單的大明朝吊機。
主要是運用軸輪和繩子來活動,也還要人來提供基本動力。
但總比一個人搬來搬去高效多了。
所以這東西一出現,就得到了幾個大港口的搶購。
沒辦法,工科院成立二十多年了,飽受皇帝重視,地位就在那里,誰也不敢強迫里面的師生給自己免費干活,只能按著規矩來。
廣州港這邊咬了咬牙,訂了幾臺,今年正好架成,然后又引起了一片喧嘩。
特別是西方那堆已經被大明朝香甜空氣迷暈頭腦的人,又多了一項回老家吹逼的東西。17144/9569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