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明各地的街道衛生環境,在立國初期還是十分整潔,那時也制定了相應的要求,由衙差和巡檢司的弓兵專門負責。
可行至今日,這一切早就成了空談。
要知道這世上的事,都離不開“錢糧”二字,要做事可以,你必須得拿出錢來才行,可大明到了今日已是財政匱乏,連養軍都已成了難題,又怎有余力在市政雜事上下功夫。
就單說這人畜糞便一類,原本是有專人世代收集,再轉運至城外賣給周邊耕作的軍戶,然此時在鎮城周邊又有多少田地還是軍戶所有?
那些原本屬于國家的軍屯,如今已幾乎被世襲的軍將家族蠶食殆盡,而軍戶也都淪落為他們的家養奴隸一般,連飯都吃不飽,又怎會再出錢收買糞便肥田。
就算還剩下一些糞戶,也因那些擁有眾多莊田的軍將拖欠糞款,不得已而轉作其他行當謀生,鎮城內的糞便再也無人收運,才會變得今日這般樣子。
所以,永寧伯張誠的告令才一發出,城中官紳軍將商賈觀望者眾,而行動者卻寥寥無幾,可后來他們見巡撫衙門和城中的幾大商號都積極響應,便也紛紛行動起來。
而現在永寧伯張誠雖然將清潔鎮城的所需費用,全都攤派在了各大衙門軍府和商號富紳的身上,但未來還要持續保證鎮城的清潔。
因此,他才再發告示,言組建清運司專責鎮城掃保與垃圾運送一事,這一新成立的機構部門,不但負責以后的清掃與運送,且還負責對亂丟亂放垃圾者的懲罰,其具有一定的執法權。
所以這個新組建的“清運司”也將直屬于鎮朔府,其內不論清掃、運送人員,以及執法人員都將享受月俸,只是根據各人工作職責,或有多寡而已。
在這亂世中的邊陲之地,能有一份固定月俸的工作,那是何等榮耀之事?
就連有些在冊的營兵都為之心動,若不是怕上官追查脫伍私逃之罪,他們都想去清運司賺那一份穩定的月俸。
按說,營兵的軍餉肯定要比清運司的月俸高許多,但他們卻拖欠嚴重,有時甚至是連續幾個月都領不到餉糧,不得已之下,有的人竟把盔甲軍械都拿去當了,換點碎銀糊口。
所以這組建清運司的告示一經發出,便即在城中引起一陣轟動,其設在太新門內的清運司衙署也幾乎被人潮淹沒,門前的門檻子都差點被踩斷嘍。
連續兩日不間斷的清潔打掃,鎮城內似乎轉眼間就變得亮麗起來。
原本還是被逼才動手清掃街巷中垃圾的人們,此刻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些變化,他們的熱情明顯比昨日積極了起來。
永寧伯張誠才下了著耕樓,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就見北面四牌樓方向一輛大車正向著這邊緩緩駛來,可原本要雙馬才能拉動的大車,此刻卻是一個身高體闊的壯漢,憑人力拉動。
不止張誠感到驚奇,就連他身邊的張成芳、劉承祖等人也是驚奇不已。
永寧伯張誠指著北面的昌平大街問道:“那拉車的是個人嘛?”
原本也看出是一個人在拉車的張成芳,聽了張誠的問話,心中也是狐疑起來,回道:“應該是吧,看著就像個人。”
“那可是雙馬挽的大車……”
張誠雙眼盯著北面昌平大街,繼續道:“一個人怎能拉得起來?”
“這……怕不得有四五百斤重……一個人如何拉得動……”劉承祖也被那拉車壯漢的神力驚呆。
張成芳仔細看過后,才道:“五百斤,倒也未必。不過,四百來斤怕是有的。”
他接著又道:“看那漢子的身板,恐怕比李二蛋還要壯實許多嘞。”
聽他語氣中滿是羨慕之意,張誠也不由心動,吩咐道:“成芳,你去瞧瞧,順便喚那漢子過來問話。”
“喏!”
張誠等候了許久,那壯漢才拉著大車慢悠悠地晃到他身前,將大車在昌平街的城門邊停好,便隨在張成芳身后奔這邊走來。
遠遠看去,那壯漢竟比已經長成大小伙子的張成芳還要高出近兩個頭來,張誠估摸他比自己都要高出一個頭去。
而且他不止身高驚人,身形也是極為健碩,兩個膀子都能趕上常人的大腿粗細,老腰也如水桶一般,行起路來大屁股也是左右晃動。
如此身高,如此身板,放在大明末年這個時候,足矣稱之為巨人!
壯漢來到張誠身前五步左右距離時,便按張成芳的指示停了下來,但他卻并沒有要下拜的意思,就那么傻愣愣地站在原處,一雙豹眼死死盯視著張誠。
小將張成芳見他在自己父帥面前,竟敢如此無禮,不由大怒喝道:“大膽,永寧伯在此,還不速速跪拜行禮!”
那壯漢卻根本就不理他的喊話,只是粗聲甕氣地問道:“肉哩?你說俺跟你走,就給吃肉的嘞。”
“你這傻憨,大將軍在此,還不跪拜,就惦記吃肉哩!”
張成芳見他在張誠跟前如此無禮,不由心中發怒,正待繼續罵他時,卻見永寧伯輕抬馬鞭在空中揮了揮,便立時住言不語。
張誠這時才細看眼前這個莽漢,簡直就如一座黑鐵塔般矗立在地上,看身高體型真就比在獨石堡招募的傻大漢李二蛋還猛上一大圈。
“怪不得能憑一己之力,拉動數百斤的大車。”
永寧伯張誠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下,便即開口問他:“漢子,你叫甚名字,可是鎮城里的軍戶?”
那莽漢卻并不回張誠問話,雙眼直勾勾地瞪視著一旁的張成芳,粗聲甕氣地問道:“肉嘞。啥時給俺肉吃?”
張誠頓覺不解,便回望張成芳,只見他笑嘻嘻回道:“咱見他不肯跟來,便對他說來了就有肉吃。”
永寧伯聞言不由搖了搖頭,一臉正色地對張成芳道:“何苦騙他一個憨人,你去前邊肉鋪,切一斤醬肉來。”
張成芳立時應聲轉身正欲前往,卻聽那莽漢又吼道:“一斤吃不飽的嘞!”
看著那莽漢一臉惶急的樣子,張誠立時叫住了張成芳,又對莽漢問道:“三斤足食否?”
“嘿嘿……”
莽漢臉上樂開了花地直說道:“三斤,夠嘞,俺能吃他個半飽哩。”
“三斤……還……還半飽?”
張成芳一臉不信地在旁邊出言質疑起來,他正待多言,卻又見張誠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便立即收言不語。
“漢子,你飲酒否?”
“嘿嘿……喝嘞……喝嘞……”
張誠聞言便立即吩咐張成芳:“去,五斤醬肉,二斤燒酒。”
永寧伯張誠見那莽漢轉身扭頭,一雙豹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直勾勾地望著張成芳遠去的背影,似乎生怕他跑了似的。
“漢子,我的人去給你買肉沽酒,自是不會跑,不必你這般盯著。”
張誠接著又道:“來,這邊坐下,咱邊嘮邊等,可好?”
那莽漢這才聞聲轉頭,對張誠道:“你是大官,也是好人。”
他說著便走前幾步,在張誠身前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揚起一團煙塵。
這時護兵們也端來一張椅子,放在了張誠的身后,他在椅子上坐穩后,才再開口問道:“漢子,你還沒告訴我姓甚名誰?”
那莽漢的眼睛仍是盯著張成芳遠去的方向,漫不經心地回道:“俺姓武,沒得名字。打小就生在城南深井堡,只是家里窮,俺爹患了病治不得,早早就沒了,俺娘也改了嫁。
俺在村子里吃不到飽飯,才來這邊謀生,這鎮城里相熟的都喚俺‘武大憨’,也有些不長眼的東西喚俺‘傻大憨粗’。”
他這時又轉頭望著張誠,道:“你是好大官,你給俺買酒肉,咋叫俺都成。俺不生你的氣!”
張誠見他說話雖不禮貌,但卻覺憨直可愛,倒并不生氣,又問他道:“既是在城里吃不飽,何不參加軍伍?”
“啥?”
武大憨聞言顯出一臉不屑之色,憨聲憨氣地說道:“當兵不關餉,還得給上官做苦役,那不餓死俺了嘞?”
他說著就擺了擺自己蒲扇般的大手,道:“倒不如俺憑力氣來得痛快,雖也吃不得飽,好賴餓不死俺。”
“哈哈……”
永寧伯張誠笑罷,便即開口問道:“武大憨,你可愿入了本伯的軍中,上陣殺敵?”
武大憨一臉不屑地隨口回道:“俺不去,當兵吃不飽嘞……”
他說罷便猛地站起身來,張誠直感覺自己身前似乎突地多出一座大山來,竟安全將自己頗為偉岸的身軀都遮在了陰影之中。
原來是張成芳的身影在昌平大街上顯現出來,這武大憨才興奮地猛然起身,如此看來,他還是跟肉親啊!
張成芳帶回來足足有五斤醬羊肉、二斤的燒酒,因怕這莽漢吃不飽,他還額外買了兩個大饃。
莽漢武大憨就如同餓死鬼投胎一般,他急急接過張成芳手里的酒肉和饃饃,就那么席地旁若無人地吃喝了起來。
莫說永寧伯張誠等人如何反應,這頗為奇怪的一幕,也吸引了許多向城外運送垃圾的軍民百姓,不過他們卻識得張誠的身份,一個個不敢靠前,只是遠遠圍觀、指指點點的議論紛紛罷了。
永寧伯張誠見那漢子吃得十分投入,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不由也感覺驚異,他一個眼色將義子張成芳喚到身前,輕聲囑咐:“成芳,去那邊訪一訪,看看這漢子什么來歷。再安排人去興和所與三衛那邊查查,這漢子是否入過軍伍,是何底細。”
張成芳會意后輕輕點了點頭,便向著遠處圍觀的人群中走去。
片刻后,張成芳自圍觀的人群中訪查歸來,莽漢武大憨也已將那五斤的醬肉吃得精光,二斤燒酒也被他喝了個七七八八,剩下一點燒酒和一個饃饃,被他三兩下就納入懷中,收了起來。
張誠見他已吃完了酒肉,便對正待開口匯報的張成芳擺了擺手,就見武大憨站直了身子立在張誠身前,瞪著一雙銅鈴大眼死死盯住張誠不動。
猛然間,就聽“噗通”一聲響,宛如一座小山倒塌般,竟帶動周邊街巷都為之一震,那如黑鐵塔般的武大憨竟一頭扎在地上。
“咚!咚!咚!……”
他一連磕了五個響頭,才俯首甕聲說道:“小人武大憨,愿追隨永寧伯身前效死。俺不要餉銀,只要讓俺一天兩頓飽飯,俺這條爛命從此就是伯爺大將軍的嘞。”
“哈哈……”
張誠對于他的投效,絲毫不覺意外,不過,聽他話中之意,竟早知自己是永寧伯,卻在這里裝傻充愣,倒是頗為意外。
“你要投身本伯軍中?”
面對張誠的問詢,武大憨碩大的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急急答道:“是嘞。俺愿把這條命交給永寧伯,只求讓俺每日吃飽了就成。”
他說著還補充道:“俺飯量大得很嘞,以前幾個總爺都是嫌俺太能吃,才不要俺……”
看著眼前一臉疑惑之意的武大憨,張誠笑著對他說道:“能吃不怕,莫說你一個還吃不垮本伯,就算十個、百個、千個過來,本伯也養得起。”
眼見武大憨面露喜色,張誠確是一臉嚴肅地問道:“可本伯麾下不養閑人,你雖生得高大威猛,然卻不知究竟是否堪用,真上了沙場若是個孬貨,要之何用?”
那武大憨聞言面色一沉,他掃視了張誠身邊十余護衛后,猛地說道:“尋常人等十幾、二十個也進不得俺身,就大將軍身邊這些兵丁,一起上也未見得是俺對手。”
眾護衛聞言似乎覺得受到了侮辱,個個義憤填膺地擺出一副躍躍欲試之態,只待張誠同意便要一擁而上,將其擒捉,既出了胸口一股惡氣,也使其知道厲害。
永寧伯張誠卻對此并不以為意,他笑著看向剛剛回來還未及稟報的張成芳,見他也在向自己暗暗點頭,便猜到武大憨所說并非虛言。
當下便一臉正色地對武大憨道:“嗯。跟著本伯,自然餓不到你。不過,入了我勇毅軍,便做不得逃兵,否則定叫你人頭落地,身首異處。”
“俺曉得,但只管俺吃飽,俺這條命便是永寧伯的,不管刀山火海,俺絕不皺一下眉頭。”
張誠點了點頭,道:“成,你先隨著本伯身邊聽用。”
他說著便指了指張成芳,對武大憨道:“他叫張成芳,今后你就聽他軍令行事。”
“不……”
武大憨聞言卻將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一般,道:“俺就跟在伯爺身邊,跟著伯爺才有肉吃。”
“哈……”
張誠先是一愣,接著便啞然失笑起來:“你個憨貨倒也不傻嚒!”
這時,卻聽那傻大憨粗又提了一個條件:“伯爺,俺還有一個事……”
他指著城門口邊上停著的那輛大車,對張誠道:“這車垃圾,俺還要運出城去,答應了人家的事,可不敢做不到。”
永寧伯對于他能忠人之事,十分滿意,他點著頭道:“好,男子漢大丈夫當忠義為先,不可失了一個‘信’字。”
他說著又對身旁張成芳吩咐:“派兩人隨著他,送完了垃圾,便待他來我這里。”
“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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