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經,想好了?真的不打算科考了?怎么,昭獄里走了一遭,怕了?覺得這官場,龍潭虎穴,吃人不吐骨頭?”
徐經苦笑著,沒有否認。
朱厚照本來以為徐經只不過是隨便說說,現在看來,真把他給嚇壞了。
得,這是個怕死鬼啊。
本來以為,自己厚著臉皮給他爭取了個保留學籍,這人定是會從頭再來。
一直到,你要是前二十來年一直做一件事,心無旁騖,你舍得放棄?
徐經,不按套路出牌啊。
“徐夫人,你這么覺得呢?”
朱厚照轉頭去,不死心的問楊氏。
自己費了這么大的力,不能白費啊。
你徐經,不讀也得去讀。
徐經說到底,只不過是讀了二十多年書的書呆子,家世子罷了,社會閱歷簡直就是張白紙,始終都沒有認識到,對一個想要傳承下去的家族,科舉入仕幾乎關系到了家族的命脈。
反而,朱厚照覺得,楊氏心里恐怕要比徐經分的起輕重。
楊氏明顯明顯知道輕重,這些日子冷靜下來,她也不止一次想要開口,勸說徐經還是要繼續科舉。
徐經,是整個徐家里天賦最高,最為刻苦,學業也最有所成的。
恐怕要是傳回家里,第一個不答應的就是自己的婆婆。
可楊氏還是不忍心逼著徐經再去入那龍潭虎穴。
朱厚照像是明白了什么,“徐夫人覺得這是為徐經好?
本宮之前去過南京城一趟,對江南倒是有些了解。
江南文分鼎盛,士子占我大明十之六七,那是不是換一個角度來看,是不是但凡想要再進一步,或是保住現有地位的家族,誰的家里沒出過舉人進士?
江南的舉人,進士冠絕天下,大族之間你娶我家女,網上數數,誰又沒有什么親戚關系?
徐夫人想想,有朝一日,若是徐家與之爭食,徐家,是他們的對手嗎?
所以啊,本宮來看,徐經,還是得入仕,得科舉,不就是幾年的光景,可這日后影響的,可是整個徐家數代的命運啊。
老實說,徐夫人應該知道一個道理,家族中,最可怕的不是入不敷出,而是無可用之才啊。
若是真的落到這般田地,江陰徐家,恐怕就得煙消云散了。”
朱厚照只是輕輕幾句話,就將糾結的楊氏心中的砝碼撥了撥。
勸人嘛,當然就得往大了說,得適時的夸大一下。
要不然,人家也不信啊。
這下子,就連徐經也是皺起眉頭來。
這不是他徐經一個人的事情,這可是數代人百來年的傳承和徐家未來的發展。
這個時代,宗族的利益是高于個人的利益的。
徐經這下子,也不得不思考起來自己的做法了。
楊氏看了徐經一眼,小心翼翼開口:“相公,妾身看………”
徐經依舊是沉默不言,只不過與先前大不一樣。
“之前父皇擬的圣旨,是讓你徐經終身不可科舉,發作小吏,本宮看你有才,這才求的父皇給了你個機會,沒想到啊,沒想到……”
朱厚照故意唏噓感慨,卻用余光看著徐經。
果然,徐經和楊氏面面相覷,這些事,圣旨上還真的沒有寫。
“怎么,還不信?要不要本宮把蕭敬給你喊來,你問問他本宮說的是不是真的?
本宮可是告訴你,當初父皇擬旨的時候,蕭敬,可就在一邊,知道的可是一清二楚。”
“不,不,不”,徐經和楊氏趕忙起身,朱厚照的意思他們哪里還不明白?
人家為了這件事花了功夫,能是白干?
你以為徐經是個啥?
之前陛下是發作小吏,天指不定殿下會讓你干個啥。
徐經正襟跪下,“草民不知殿下如此費心,草民叩謝殿下。
既然殿下如此,草民,敢不從命?”
楊氏也跪在徐經身邊。
這就算是答應下來了。
朱厚照心里樂的開花,得了。
“好了,好了,衡父快起來吧,本宮心里當真是為衡父高興啊。
衡父只管一心就學,等真的入了朝,這不還有本宮在,衡父有什么可擔心的?”
衡父,是徐經的字,只有親近之人才叫的。
朱厚照一口一個衡父叫的親熱,讓站起身來的徐經夫婦二人受寵若驚。
尤其是最后一句,幾乎是給徐經的前途打了包票。
你徐經的前途,我朱厚照給包了。
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有的人卑躬屈膝,處處小心,不都是為了多巴結巴結那些上官啊。
徐經這下子,本來黯淡無光的前途頓時璀璨起來。
還沒等徐經高興完,朱厚照發話了,“徐經,你先退下,本宮有事和你夫人說。”
這,徐經有些懵逼,不過也不敢違背,乖乖退了出去。
徐經剛剛出去,劉瑾立刻如同一個門神一般守在門前。
“徐夫人不覺得,本宮這恩,對徐經可是過了些?”
朱厚照一句話,給楊氏當頭棒喝。
對啊,太子為什么要這么幫著徐家。
僅僅是那些書?
不可能的。
那些書,是自家夫君活的價錢,絕不是一份錦繡前程的價錢。
“奴家不知,還望殿下明示。”
朱厚照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大明的才子多了去了,一抓一大把,說實話,惜才這樣的話,也就偏偏那些書生腐儒罷了。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讀書人。”
這話雖是有些難聽,但是話糙理不糙。
你知道謝步東嗎?”
“回殿下,奴家有所耳聞,謝掌柜的在商界頗有幾分傳奇色彩。”
傳奇色彩,在于他是怎么搭上太子的,又為何,其余的糧商都是家破人亡,傾家蕩產,只有他,一步登天。
那些糧商她是知道一些的,哪一個背后沒有幾個官員,江南巨賈的樣子。
可這樣的人物,短短幾天灰飛煙滅,沒有一個得了好下場。
江南江北,何人不膽戰心驚啊。
更何況,這里面,還有些大人物的參與。
朱厚照絲毫不避諱,將來龍去脈告訴了楊氏。
別看朱厚照只是輕描淡寫,飄飄幾句話,可其中的魄力手筆,當真是不得不讓人感嘆啊。
能拿出數十萬石糧食手筆買賣的,怎么不是神仙斗法啊。
這其中,最次的,就是江南的魏國公,南京的成國公,徐國公,英國公。
更別說,還有皇家,令人聞風喪膽的廠衛。
這樣看來,那些糧商背后的人,算個屁,這種牌面,能有能贏的機會?
“謝步東只不過是本宮養在北邊的一條看門狗,我大明不只有北方啊,南邊的話………”
朱厚照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楊氏。
楊氏頓時明白過來了,太子在江南,也需要這樣的人。
所以,徐家一開始在太子面前,就絲毫沒有秘密。
“殿下,是想讓徐家做殿下在江南的馬前卒?”
“對”。
朱厚照干脆利落。
楊氏不再說話,這里面的厲害太多了,她一個徐家的外人,還沒有資格做出決定。
可擺在眼前的,楊氏更加明白,那些在自己面前都是龐然大物的商賈都被太子輕輕松松給弄了煙消云散。
至于徐家,不過是翻手一下罷了。
“楊夫人想想,本宮開出的價錢可不低啊。
要是答應,本宮會扶持徐家成為江南第一大商賈,會讓徐經前途光明。
別的不說,日后,不管徐經有沒有能耐,只要不作奸犯科,不論實權衙門還是清水衙門,一頂四品的官帽,跑不掉。
怎么樣?楊夫人,這個價錢可不低了呀。”
朱厚照不緊不慢的開出自己的條件,這種待遇,可不是謝步東可以比得上的啊。
誠然,楊氏動心了。
兩個條件,隨便哪一個,都是讓人垂涎欲滴。
“殿下,想讓徐家替殿下做些什么?”
朱厚照笑著點頭,“和聰明人打交道,當真是省力氣啊。你能做徐家的主嗎?”
楊氏想了想,咬著牙,“能。”
“好,徐家目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買船。”
“買船?”
“對,就是那些可以出海的大船。
本宮讓你徐家,看見海利豐厚,因而鋌而走險,買船試之。
你放心,銀子的事,不用你擔心。
本宮知道,這買船的銀子少不了,不論多少銀子,本宮一律全給。
到時候,本宮會以合情合理的方式把銀子送給你們徐家,上上下下打點什么的,不要小家子氣。
你與本宮的聯系,會有專人負責,有事不決,來信問本宮就可。
記住了,錢能解決的,都不是大事,明白了嗎?
至于別的,本宮只能說,本宮很重視,還有人比本宮更重視。”
”奴家,明白了,只是此事事關重大,奴家可不可以與婆婆商議商議,看看如何去做?”
“當然可以,只不過只允許她一人知曉。
對了,你可得告訴你婆婆,這件事你徐家接了,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這個道理,想來她定是明白。
本宮提前告訴你,廠衛會派出不少探子盯著徐家,一旦有人走漏消息,殺無赦。”
最后幾個字從朱厚照嘴里蹦出來,森骨寒寒。
楊氏身子瑟縮一下。
“對了,還有徐經,本宮會讓父皇把徐經放在北直隸科考,北直隸嘛,壓力肯定要比南直隸要小的,這樣的福利,當然要爭取了,多分保險嘛。
若是楊夫人覺得兩地分居,在或者老夫人想念徐經了,徐經可以隨時回去,或者夫人可以帶著老夫人來京師看望啊。
到時候,本宮一定親自好好招待。”
朱厚照說的倒是情真意切,一副掏心掏肺為徐經好的樣子,可在楊氏耳朵里,不亞于驚天之雷。
人質,這個念頭一下子蹦在楊氏的腦海里。
恐怕徐家要是敢有什么一丁點不該有的念想,在北直隸的徐經,定是………
短短時間之內,楊氏對朱厚照所有的印象全都被打碎重組了。
看起來溫和的太子,如同一只吐著信子的毒舌。
“是,有勞殿下費心了,婆婆想來定是高興不及。”
不知不覺間,楊氏愈發恭敬膽寒。
“好了,好好干,徐夫人啊,你干好了,本宮也好過啊,父皇那,本宮才能交差啊。
要不然,本宮好不容易幫著徐經減輕了罪,別到最后………”
楊氏不知道為什么連陛下都知道這件事,甚至陛下會做出一些巨大的讓步。
甚至,徐經的前程也在此上。
楊氏知道,自己在很大的一盤棋里,這盤棋,自己是一顆棋子,而在下這盤棋的,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一對父子。
門外傳來聲音打破了屋內的凝重,“殿下,飯菜好了,是不是現在………”
“好了?”朱厚照打開門,“正好正好,本宮餓了,干飯,干飯。”
一副吃貨的表情,讓楊氏覺得,太子如同有著兩張面孔,不知道那一張才是真正的太子。
一頓飯,楊氏食不知味,經過剛剛那陣仗,楊氏怎么又怎么可能又有胃口。
至于徐家,看著自己夫人這般,也是擔心萬分。
不知道太子究竟說了什么,會如此……
整頓飯,吃的最開心的,就是朱厚照。
等徐經夫婦二人離開,朱厚照目送二人離去方向,在身后顧如薇也是靜靜站著,也不言語。
“看來楊氏嚇壞了,本宮在想,她肯定在想,本宮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是沒心沒肺的混蛋?還是心狠手辣的主啊。”
朱厚照沒有頭的幾句話,不知道是在和顧如薇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那殿下自己覺得呢?”
顧如薇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朱厚照回過頭,看的顧如薇有些不知所措。
“兩個都是我,再好的人,在皇帝的位子上,也不見得是一個好人。
太子也是,在其位上,謀求不同。”
朱厚照破天荒的回了話,然后轉身進了屋。
果然,回到客棧的楊氏只是告訴徐經,接下來太子讓他在京師備考一事,至于其余的,守口如瓶。
然后,便是在徐經不解的目光下,收拾了行裝,就要趕回江陰老家。
夕陽西下,眼看著就要關了城門,守門的軍士只見得遠處遠遠趕來兩騎。
其中一人的行裝人的,那是出京傳旨的人才有的裝扮。
等馬剛剛停下,一人從上面翻身下來,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眾人詫異不解的目光中,跪倒在城墻前,把頭死死埋住,嗚咽不止。
他汪直,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