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起身下殿,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面前。
這些人雖說沒有衣不蔽體那般,可粗布衣裳,與廟堂之上的錦繡華服截然不同,如同兩個世界般的人物。
弘治皇帝下來之后,使得跪倒在地百姓更加惶恐不安,有如驚弓之鳥的樣子。
弘治皇帝眼神掃過幾人,卻在其中發現了熟悉的面孔。
弘治皇帝指了指面前的老人,“這個人,你不認識,朕認識。
他叫王和,宣德五年生人,如今已是70有余了,是河南大旱是逃荒到了西山,只有一個孫女,連他的兒媳,都自己把自己發賣,換了些糧食給家里。
朕沒有說錯吧,王和。
對了,蕭敬,朕當初讓你去尋尋,可是尋到了?”
王和傻了,他是見過陛下一面,可是,皇帝老子,居然知道自己是誰?
“回陛下,此事奴婢交代下去了,只是,這一時半會之間,還真是沒有辦法,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該有消息傳回來了。”
蕭敬也是一驚,這事,他還真沒有放在心上,本以為就這么過去了,哪里想到,這順天府拿人就這么寸。
不行,看樣子陛下上心了,得去辦了。
弘治皇帝此言一出,滿堂愕然,便是劉健,也控制不住表情。
一個區區的無名百姓,怎么可能被當今天子所熟知,了解的一清二楚。
要知道整個朝堂之上,能被陛下認出的官員,不足十之一二。
只有那些三品大員以上,得了陛下的青睞,或者是做出什么卓越貢獻的官員。
絕大部分的官員,哪怕是奏對,也得有先行稟告身份官職啊。
“怎么,朕看諸位卿家倒是有些不信?”弘治皇帝笑著說道,“朕當日在西山,所見得百姓之中人就有這位王和,所以朕記的這么清楚,王和,乃是真正的百姓。”
弘治皇帝親自將王和攙扶起來:“老丈不必擔心,朕不是什么洪水猛獸,這奉天殿,又不是閻羅殿。
來人,給他們搬一些錦墩來,賜座。”
王和已是激動的不知所以。
宦官們忙是殷勤搬了錦墩。
朱厚照也上前喜滋滋的攙扶起幾人,百姓好啊,還是百姓好啊。
弘治皇帝心里卻很感慨。
平時他總看太祖高皇帝留下的訓誡碑石,上頭寫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的話,用來訓誡后世子孫和官員們的警句。
可絕大多數人,顯然都已將這訓誡拋在了腦后,雖然他們常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可只有見過民以后,弘治皇帝方才更加深刻的意識到太祖高皇帝,那個自底層一步步爬上皇帝寶座的人,說出這番話時的心情,也能理解為什么當年太祖對官員苛刻。
說來奇怪,洪武年間,官員們是朝不保夕,每日下朝都是要慶賀一番。
可偏偏,百姓卻是安居樂業,從元末的混戰之后迅速休養生息,繁衍生息。
這些,尚且是在西山能活的百姓,恐怕其余的地方百姓,和這比起來,更是慘不忍睹啊。
弘治皇帝安慰幾日坐下,這幾日雖是依舊坐立不安,不過好歹也算是安定了一些,口里只反復的道:“皇帝萬歲,皇帝萬歲”之類的話。
王和一看見朱厚照,立馬顫顫巍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上前說道,“太子爺,太子爺,您沒事兒吧,您沒事兒吧。
今一早,我聽說他們說,有人要害太子,太子爺是好太子啊,老漢活了這么多年,就沒有見過比太子爺還心善的人,咱們西山上上下下,都是靠著太子爺過上好日子啊。
這些個狗官,狼心狗肺,大逆不道的東西,連太子都敢害,良心呢,良心呢。
要是沒了太子,咱們好不容易過上的好日子,可怎么辦啊,咱們還有什么指望啊,狗朝廷,狗朝廷啊,誰要是害太子,就從老漢我身上踏過去,老漢我就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王和說到后面咬牙切齒,恨不得要剝了那些人的匹皮,吃了他的肉一般。
到最后,竟是破口大罵起來朝廷來了。
陛下眉頭緊鎖,想著什么。
可奇怪的人,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沒人敢出頭阻攔在奉天殿內罵著臟話的王和。
殿內有一些騷動,清流們面無人色,尤其是華昶的同盟者,就連李東陽心里也是大吃一驚的。
看起來,這老頭,不像是在說謊,還真是真情流露啊。
這樣的話,就更可怕了。
沒有想到,太子在西山的威望,竟然也是高到如此地步。
朱厚照面上雖然一副沒什么的樣子,心里卻是樂開了花,只想說,罵啊,繼續啊,大點聲啊,你這詞匯量,不行啊,得變著花樣罵啊。
牛逼,干了我小朱一直想干卻沒能干的事。
當著皇帝老子的面在奉天殿罵人,這事,簡直可以作為一輩子吹牛逼的資本了啊。
朱厚照被這種赤誠的感情所感動,笑罵了一句,“哎呀,別聽他們瞎說,我是誰?太子啊。
本宮可是太子,皇帝的兒子,那以后可是要干皇帝的,誰敢害我,沒事兒,沒事兒,把心放寬。
待會兒,那廝問你們啥,老老實實說就行了,不用怕,我和我父皇就在你們身后,不虛。”
弘治皇帝溫和笑著,安撫道:“太子說的對,待會兒有人問們話,他們問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必害怕,暢所欲言即可,朕和太子就站在這,給你們做主。”
幾人趕忙點頭。
皇帝和太子都是好人,他們信。
轉過身之后的弘治皇帝收起笑容,一臉寒意的說道,“好了,開始吧。”
華昶只能硬著頭皮,定了定心神,心知自己無論如何,今日也要弄清楚這十數萬百姓能被太子所驅使。
華昶咳嗽一聲,換上一臉正氣,威嚴無比,指著王和,如同升堂一般:“來者何人?姓甚名何?年方幾何?”
王和面面相覷,好像沒有聽懂華昶說些什么。
一旁的朱厚照倒是炸了,“你是不是耳聾?
剛剛我父皇不是都說了,他叫王和,今年75,住在西山。
你再問一遍,你圖個啥?”
可以說朱厚照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剛剛鬧的那一出,又把華昶的思緒給打亂了。
華昶裝的什么都沒有聽見,繼續問道,“你等如是說來,誰讓你們從西山前往京師?如此大隊人馬,是何居心?”
徐永寧在心里啐罵一句,老狗,這不是欺負人。
你直接問是誰讓他從西山到京師的,這不就相當于斷定此事背后必有幕后主使。
給人家大字不識的老百姓玩這種花花腸子,要臉?
王和說到:“啊……我……是有人教我來的……”
華昶聽罷,精神一震,其余清流也都打起精神。
有人指使,這就好辦多了。
“此人是誰?”華昶語氣嚴厲,頗有幾分判官的味道。
饒是知道弘治皇帝和太子在自己后面,王和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嚇得后面得直哆嗦,對于官,他們從骨子里都有著一種恐懼。
王和忙道:“是劉保長和里正,他二人挨家挨戶通知的……”
“他們如何知道的?速速招來?”
“是,是劉公公和謝東家告訴大伙的。”
劉瑾,謝步東,這都是朱厚照的爪牙………
華昶心頭大喜,以為是有了轉機,繼續逼問到:“你的意思是,是這二人煽動你等百姓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舉?”
這個時候,這王和也感覺到了華昶莫不是在故意下套,王和搖了搖頭,“不是的,劉公公和謝東家只是告訴我等太子有難,是我等自愿前來為太子求情,望皇帝爺爺看在百姓面上,太子是好太子,萬萬不能有事啊,萬萬不能啊。”
王和話音剛落,其余幾人也七嘴八舌說了起來:“我們都是自己要來的,與劉公公,謝東家沒關系啊。”
“是啊是啊,我們都是自愿來的,若不是保長告訴我們,我們還不知道呢。”
“對啊………”
“胡說,”華昶喝止到,“這等朝廷大事,沒有人指使,區區百姓,不知禮義廉恥,又怎知好壞,你等在好好想想,仔細想想。”
王和心里已是有了絕望的恐懼感,如今,也只是強弩之末。
王和等人懵了,實在是不明白這個當官的到底要問他們些什么,他們不都說了,還要想些什么。
無奈之下,只好把求助的眼神落在了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嘆了口氣,忍不住著急到:“華大人的意思是問你們,這背后是不是本宮指使的,是本宮讓你們來京師給朝廷,給父皇施壓。
若是有人指使,那這人不就是只有本宮,本宮主管西山,難道華大人不是這個意思嗎?
華昶連連說到:“臣不敢,臣不敢。”
臣不敢,你還有什么不敢的?
王和他們是百姓,可并不意味著他們是傻子,相反,低微如螻蟻的他們,對利弊好壞也都有著自己清楚地判斷。
緊接著,王和抬起頭,包括身后的幾個百姓是怒氣沖沖地盯著華昶。
“狗官”,王和膽大包天地痛罵了一句,緊接著一口老痰吐到了華昶的官袍之上,“就是你這狗官想要害太子爺,是不是,想讓老漢順著你的話說,說太子的壞話對不對。”
不少人虎軀一震,這老頭,不傻啊。
華昶哪里受過這樣的侮辱,可在奉天殿內,眾目睽睽之下,對面,又是一個七十多的老頭,國朝崇老,自己總不能………
華昶深吸一口氣,忍,忍下來………
王和眼睛紅了,想起了自己悲苦的一生。捶打著自己的臉:“我王和如今已是70多了,從宣德年間到現在,大大小小也經歷了好幾個皇帝。之前哪年,不鬧災鬧旱,可又有哪個皇帝管過我這一家老小。
今年的旱災,這是我王和這么多年來見過的最大的一次,若不是有陛下,沒有太子,我王和一家老小早就死絕了。
你去西山問問,西山的大大小小,哪一家不是像我老漢這一般,一家老小的命,全是太子爺給救回來的。
在西山,老漢能吃飽,能養活自己的孫女,那么多人都能吃飽飯,能有銀子,這些,都是太子爺給我們的。
做人要講良心,你是什么東西,老漢又不吃你家的,喝你家的,站著說話不腰疼。
現在你讓老漢罵太子,豈不是讓老漢禽獸都不如,虧你還是讀書人,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漢聽孫女在書堂里說什么最好的皇帝是什么堯舜,老漢我不知道什么狗屁堯舜,老漢不吃他家的飯,可老漢知道,這些什么堯舜的,都比不上太子爺。
太子爺把咱們百姓當做人,西山上上下下都知道,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后,只要太子在,這就是好世道,咱們就有靠山。”
此時,有人鼓掌。
不是朱厚照還能是誰。
老伯威武啊,這一頓罵,真是痛快。
真沒有想到,小朱我有一天還能得到這么高的評價,吊打堯舜啊。
給力啊,老伯,小朱能不能日后在朝廷里抬著頭,就得看你了,繼續夸啊,別停啊。
一下子。
殿中安靜了。
太子,堯舜,這,世道是瘋了嗎。
弘治皇帝突然有點抑郁,還有點嫉妒自己兒子了。
群臣們一聽,有人臉色一變,隨即暗暗搖頭,這個老頭,說的粗俗不堪,可恰恰就是這粗俗不堪,才是最可怕的。
民意,完全就在太子那了。
華昶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他發現,原先和他一起仗義執言的人,都溜了個干凈,大氣不敢出。
連平素和他交好的人,此刻也避之如蛇蝎,仿佛躲瘟疫一般,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弘治皇帝對華昶沒了興趣,冢中枯骨罷了,已經完全被太子捏住了。
現在,反而他突然對王和所說的來了極大的興趣。
“王和,說說,你們大伙都說說,太子在西山干的怎么樣,說來給朕聽聽,給百官聽聽,讓朕給你們評評理,太子在西山到底是做得好啊還是壞。”
這可是稀奇了,百姓當面說的,這可比百官的奏章和東廠的密報更是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