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一行人不慌不忙,入了汾州府地界以后,朱厚照特地交代,各地的官員不許前來拜訪。
一路上,謝遷本來倒是沒有多少好臉色,朱厚照也不介意,誰叫人家資歷老唄。
不過進了汾州府,謝遷臉上竟是多了幾絲笑意:“殿下,老臣看,這個汾州知府倒也算是治民有方啊,臣這一路看來,倒是沒有見過幾個流民,看來此人雖是品結有虧,不過倒也算是個能臣啊。”
謝遷這話說的不假,饒是太平日子,照樣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汾州兩邊沒有路有凍死骨,饒是不錯了。
清流出身的謝遷更是明白一個道理,圣人道理做做學問倒可要是拿來治民,真是可笑至極。
這樣的官員,可以說是寶貝啊。
再者說了,謝遷知道,治理一地,你若是不把同僚處好,那些個地方的藩王喂飽,恐怕是寸步難行啊。
所以,他對這個徐云生并無什么太大惡意,又是文官體系里的,剛剛所見所聞,謝遷甚至起了美言幾句的心思。
朱厚照聽聞謝遷的話語,知道謝遷的意思,若那汾州知府真的有幾分本事,倒也可以小懲大誡。
只是,真的如此嗎?
朱厚照冷冷一笑:“傳英國公。”
一柱香不到,張懋從前頭騎馬奔了回來。
“老臣見過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朱厚照下達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命令:下官道,走小路。
這下子,所有人都懵了,只是沒有辦法,只得照辦。
“謝公,現在說這汾州知府是不是個好官為時過早,待會在看也不遲啊。”
謝遷愣住了,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下了官道,行了不五六里路,就有人來報:“啟稟殿下,前面有官府設立關卡。”
關卡?
幾人一愣,這又不是九邊,河南也沒有大孤流賊,設什么卡?
朱厚照倒是明白了什么:“拿下,繼續走。”
行了不到兩里,隊伍又是不得不停下,又有人來報:“啟稟殿下,前面有大量百姓阻塞,恐是,恐是無法通行。”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朱厚照已是豁然起身。
真相,已呼之欲出。
“謝公,張國公,隨本宮來,來看看,這個徐
云生治下到底是什么樣子?”
活見鬼了,你在汾州幫著慶成王府占了這么多的土地,就這要是歌舞升平,你糊弄鬼呢。
現在,是該現行的時候了。
來人說是不少百姓,等朱厚照幾人上前,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很多,是真的很多啊。
放眼望去,道路兩邊都是骨瘦如柴的百姓。
突然起來的大軍,一群華服,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一行人出現在面前,引起了一陣騷亂。
每個百姓眼里都是恐慌,蜷縮在一起,深怕惹得這些大人物惱怒。
甚至有不少人頭都不敢抬起,怕是沖撞了。
自卑,已經刻在他們骨子里了。
朱厚照看見不遠處有個婦人,衣不蔽體,懷里還抱著個孩子,面上毫無表情,了無生氣。
“大嫂,孩子,這是這么了?”
朱厚照上前,小心翼翼問道,謝遷也趕忙跟在后面,張懋和一眾護衛官兵,如臨大敵。
“我的兒要餓死了,餓死了”,婦人沒有理會朱厚照,只是喃喃說著。
“來人,拿吃的來。”
已是有人呈來糕點。
“好了,大嫂,快給孩子吃吧。”
朱厚照溫言說到。
那婦人滿眼都是不可置信,愣了半晌,然后一把從隨行的人手中奪過糕點,小心翼翼在嘴里弄化,然后喂給懷中的孩子。
“別光喂吃的,來人,弄點水。”
一番折騰以后,一陣哇哇的哭聲,讓所有人都心都放了下來。
不知何時,謝遷和張懋二人也圍在身邊,兩位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的三朝老臣,也是松了口氣,打心底里高興。
婦人見自己孩子活了過來,臉上又是哭又是笑,然后給跪下不住的口頭:“謝謝恩公,謝謝恩公……”
周圍圍著的百姓已是靠攏過來,只是礙于錦衣衛的劍拔弩張,畏縮不前,也都紛紛跪倒:“恩公,救救我等吧,我等也是好幾日沒有吃過東西了,求求恩公大發慈悲,救救我等………”
一時間,朱厚照,謝遷,張懋三人心中都是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來人拿出一半的口糧,分給百姓吧。”
當吃食出現在面前時,這些百姓死死盯著,饑餓戰勝了理智,一個個擠在一起,爭奪著吃食。
有人搶到手里,只顧往嘴里塞著,狼吞虎咽,沒嚼兩下就吞了下去。
謝遷,張懋哪里見過這般樣子,目瞪口呆,倒是朱厚照還算強些。
“娘嘞,這些百姓得餓了多久啊”,張懋咂咂嘴,自言自語到。
“謝公,你現在覺得,這汾州府,治下可還好啊,謝公是不是還要求情啊。”
謝遷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他要是還不明白,妄做官這么多年了。
該死,定是汾州府的官員知道自己一行人要來,走的又是官道,所以才在小道設卡,攔住百姓。
謝遷老臉有些掛不住了,“臣,有罪。”
朱厚照穿過人群,百姓對朱厚照又是感恩戴德,又是恐懼,不由自主的退到兩邊,讓出一條路來。
朱厚照看見一個小姑娘蜷縮在一個角落里,破爛的衣袖里,皮包著骨頭的手臂已經沒有了原先的膚色,頭發如同一蓬亂草一般,又黃又干,雖然已是入夏了,太陽曬到身上甚至發熱,看她看起來卻覺得冷如寒冬,渾身就像打擺子一樣顫抖著。
那小姑娘一雙已經沒有神采的眼睛望向南面,迷迷糊糊的想到:哥哥怎么還沒回來呀?好冷啊,哥哥能抱著我就好了!就像娘親那樣摟著,好困啊,咦?娘,是你嗎?娘!抱抱二丫俺冷,爹爹呢?
娘,抱著妞妞吧,娘!你怎么又走了呀?
朱厚照蹲下身子,伸手一抹,面色一變:好燙,怕是高燒。
八歲的大壯全力跑著,雙手緊緊的捂著胸口,懷里是半個饅頭,自己年紀小,好不容易擠到前面,討來了半個饅頭。
自己這些日子討了久,什么都沒有,自己和妹妹已經兩天沒吃飯了,爹爹和娘親都已經死了。
大壯知道,爹娘,是餓死的,爹娘把最后一口飯都留給了他和妹妹,自己卻拼命的吃觀音土,最后肚子漲的的鼓鼓的。
爹爹先死的,臨死前那不甘又絕望的眼神自己一輩子忘不了,娘親臨死前,雖然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但還是拼盡全力把妹妹的手放到自己的手里,充滿期待的看著他。
大壯明白,娘親是要他保護好妹妹。
大壯眼淚已經流干了,因為年齡小,沒有力氣挖個坑把爹娘埋掉,只能用枯草蓋上,堆了個小小的墳,兄妹給爹娘磕了三個頭,就帶著她往幾十里外的縣城方向走。
爹活著的時候告訴他,順著唯一的路往東走就是縣城。
跑了百余步,大壯就沒力氣了。兩天沒吃飯,渾身軟的像面條,眼睛里也冒出了無數個星星,腳步不穩。
大壯放慢腳步,慢慢的往前挪動腳步,妹妹還在等著吃飯呢。
半天功夫大大壯終于挪到了,卻看見一群人圍著自己妹妹,自己顧不上許多,擠了進去,看見妹妹像睡著了,大壯蹲下來,一只手掏出饅頭,一只手搖動妹妹的身子:“二丫,w二丫,別睡了,看,哥哥手里拿的啥!”
二丫迷迷糊糊的聽見有人喊她,過了一會才聽清是哥哥的聲音,努力的想睜開眼睛,可眼皮就像粘住了一樣。
她想回應,但全身的力氣好像全部消失了,她只想睡覺。
大壯看到妹妹沒有醒過來,晃動她身體的手能感覺到妹妹在輕輕的顫抖。
大牛放下餅子抱起妹妹的上身,妹妹身上滾燙滾燙的。
他知道妹妹病了,大牛的心一下子就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一般,疼的不行。他明白,這時候得病意味著什么。
大壯哭了,抱住妹妹哭的撕心裂肺,他覺得對不起爹娘,娘要他護著妹妹的,可妹妹就要死了。
一個溫和的聲音傳到了大牛的耳朵里:“來人,傳太醫。”
朱厚照出行,如同一個小朝廷一般,弘治皇帝方方面面幾乎都考慮到了,甚至太醫院的藥材都帶了不少。
大壯淚眼模糊的抬頭望去,一個身穿黃袍的年輕人站在他身前看著他。
隨行的太醫急匆匆上前,剛要行禮,卻被朱厚照打斷:“好了,速速診治。”
“是”,這太醫看太子要讓自己給一個小叫花子診治,心下不喜,自己可是太醫啊,都是給貴人治病的啊。
折騰一番以后,太醫起身回話:“回殿下,此人怕是得了風寒,此病,來的頗為兇險,再加上此人身子骨孱弱………”
大壯一聽,抽噎著道:“妹妹病了,要死了!”朱厚照俯身用手摸了一下妞妞滾燙的額頭,皺眉道:“放心,是風寒,死不了,既然知道是什么,還不快去熬藥?”
“這”,太醫有些遲疑,“殿下,這些藥材極為珍貴,陛下交代,是專門給殿下以防萬一的……”
“好了”,朱厚照不耐煩的打斷,“你應該知道,本宮性子不好,本宮準你用藥,不過,人要是救不活,本宮拿你的腦袋抵命。”
太醫愣住了,得了,不廢話了,熬藥去,熬藥去。
大壯緩過神來,欣喜的道:“真的死不了?”朱厚照笑道:“那是自然,且放心,小病而已。”風寒對于皇家或是貴人不算什么,可對于百姓,卻是只能等死,硬挺著一個辦法。
“好了,這半個饅頭你先吃,若是不夠,本,我在叫人拿給你。”
這本是一句表達善意的話,可大壯警惕的望著他,爹爹說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人。
朱厚照看到大壯的神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不必怕,我是官府里的人,還騙你不成?你先吃飽,我等有話要問你。”
大壯一聽朱厚照自稱官府的人,警惕立刻變成了畏懼。
小時候村里有頭牛病死了,官府來人查看,官差可兇了,里長那么厲害的人,在官差面前都不敢直起腰,還被官差抽了一鞭子呢。
朱厚照極其有耐心的等他吃完,朱厚照不開口,謝遷一眾人等,也只能等著。
“吃好了?你爹娘在哪里?這么就只留你們兄妹二人?”
大壯低頭回道:“俺爹娘都餓死了。”
朱厚照愣住了。
“遭災了?今年山西受了災,不過朝廷早就撥下錢糧救災啊。你們沒收到?對了,朝廷不是免除了你們一半賦稅?”
朱厚照看向謝遷,謝遷點點頭,朱厚照想起來了,此事,正是謝遷票擬的,自己當時在監國,朱批以后,自己交給父皇過目,父皇也是點頭了的
“沒有,什么都沒有”,大壯搖搖頭,“今年沒收成,俺家的地被收了,俺爹娘才帶著俺和妹妹逃荒。”
頓時,朱厚照幾人都明白了,看來真的有人借著天災侵占民田。
“你可知何人侵占你家田地?何種手段?”
謝遷有失儀態,緊盯著眼前人。
大壯只是搖搖頭。
“除了你家,可還有別家?”
“有,俺們村除了里正幾家以外,其余的,都沒了。”
“其他地方呢?侵占了多少?背后可是何人?”
謝遷一連串的發問,換來的只是搖頭。
謝遷啞口無聲,一個孩子,自己什么也問不出來。
“你等為何在這?怎么不去縣里求官做主?”
謝遷還是不死心,咄咄逼人問道。
一提到官,大壯瑟縮一下,連連搖頭。
遠遠看著的百姓,吃個半飽以后,對這一行人等身份猜測起來,乖乖,烏泱烏泱,看起來足有幾千人啊,這派頭,比縣太爺還大。
“大老爺,您就別為難娃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畏畏縮縮,還是開口了,“俺們今年,一粒糧食都沒有收到,里正說了,官府來人,一粒糧都不能少交,要不然,俺們就是賊人,沒有糧食,就拿田來抵債,要不然,就賣兒賣女。
俺們,都是活不下去了,這才逃出來,尋條活路啊。”
“對啊,對啊,俺們村王三一家三口都被逼死了。”
“俺們黎家溝,那木匠的姑娘沒法子,只能賣到窯子里抵債,作孽啊………”
朱厚照已是肺都要氣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