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昏暗，寂靜，彌漫著干澀的金屬味道。
最深處的金屬墻壁沿圓形浮雕中線裂開一人寬的通道，里面漆黑無光。
李涼靜靜站在通道前。
從被梅賽喚醒那一刻開始，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家，想父親，弟弟，后來，他發現自己擁有不尋常的高權限，而弟弟有可能還活著，便期待著有一天能走到這里，走到弟弟面前。
然而，真到了這一刻，他猶豫了。
李爽想殺了他。
為什么？
零一知道他是被未來的李涼帶到了現在，說明零一和弟弟很可能了解事情的真相，即便不是全貌，也至少知道最關鍵的部分。
另外，零一沒必要撒這種轉眼就能識破的謊言，而且，確實也只有成為零號的李爽才能操縱權限，派遣戍衛機器人去地球殺他。
他不是害怕遭到伏擊，此刻，他擁有接近無敵的狀態，雖然只是暫時的，但至少現在，即便放眼整個靈理世界，能威脅到他的生物并不多。
他更不害怕死亡，就算下一秒，時間觀測者突然出現，結束這一切，他也無所畏懼。
他只是害怕……害怕發現弟弟真的想殺了他。
無論什么時間線，無論什么狗屁計劃，無論什么迫不得已，他都不想，也不愿意站在家人的對立面。
最終。
李涼走進了通道，行走在黑暗中。
金屬墻壁大約十多米厚，通道并不長，很快，壓迫感消失，四周似乎變得空曠起來。
空氣有些燥熱，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突然。
一束光從上方投下，照亮了——一棟五層小洋房。
小樓孤零零地矗立在空曠的地面中央，外觀就是一千年前的普通板樓，那會兒人們把五層以下的單元樓叫小洋房，五層往上叫小高層或高層。
李涼瞬間認出，這是他和李爽長大的地方。
視線變得模糊，他慢慢走近，穿過熟悉的單元大廳，來到電梯前，按下了向上的按鈕。
電梯門打開，他走了進去，無需回想，完全憑借肌肉記憶按下了4樓的按鍵。
電梯門關閉，嗡嗡上升。
門開了。
李涼走出電梯，向右看去，果然還是那扇門框像狗啃了似的防盜門。
當初小區遭賊，父親想要換防盜門，結果盲目自信，記錯了尺寸，帶著工人把門扛回來才發現買大了，于是大手一揮，鋸，一頓火花四濺，鋸成了這副德行。
他笑了笑，抹了下眼睛。
防盜門沒鎖，虛掩著。
走上前輕輕拉開門，鞋柜前已經擺好了一雙拖鞋，李涼換了鞋，一步步走進客廳。
沙發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太老了，老到整個人瘦成了一把骨頭，他圍著一條毛毯，哆嗦著想要站起來，卻連掀開毛毯都有些困難。
最終，老人不再掙扎，慢慢抬起頭，輕聲喊道：“哥。”
李涼淚流滿面。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回來，該用什么樣子見你，”垂垂暮年的李爽似乎有些難為情，含糊道，“我本來準備了一個仿生體，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我的樣子，不過，我又覺得，用仿生體，感覺有點奇怪，所以，我喚醒了本來的身體……保存它很困難，我對它進行了一些仿生改造，但效果……”
李涼慢慢走近，在弟弟旁邊坐下。
注意到哥哥滿臉淚水，李爽拍了拍哥哥的胳膊，手卻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別這樣，哥，就是，就是這具身體……太老了。”
望著李爽布滿皺紋的臉，李涼痛苦道：“你為什么……不喝‘飛升’藥劑……”
“哦，我覺得永生很無聊，又不得不活下去，所以，我才用我的意識結構做基礎，設計了希安的底層系統，其實也挺好的，哥，這也是種永生，”李爽笑了笑，“而且很賽博。”
“不用騙我，”李涼搖頭：“Candy·Putnam已經死了，爸也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變成什么零號。”
“哦，你見過零一了……嗯……那時候你很自責，覺得是自己害死了他們，我當時其實也這么覺得，還和你吵了一架，”李爽抿了抿嘴唇，“但是后來，我想，嗯，嫂子和爸爸更不想看到你一輩子活在后悔里，所以……還好現在的你沒有經歷那些事情，挺好的，我很高興。”
李涼依舊搖頭，沒有說話，只是攬住了弟弟的肩膀，就像以前一樣。
房間安靜下來。
兄弟倆分明有太多話想說，卻只是坐在一起，不知如何開口，不知從何說起。
許久。
李爽笑了笑問道：“哥，你要喝點東西嗎？”
“你喝嗎？”李涼站起身，走到冰箱前打開一看，笑了，“喝什么？可樂還是雪碧，這還有雀巢咖啡。”
“都行。”
李涼拿了兩瓶可樂，打開遞給李爽一瓶。
“零一和你說了吧？我嘗試殺你，”李爽顫顫巍巍地抿了一口可樂。
李涼舉著可樂的手停頓了一下，繼續喝著飲料，隨口道：“說了，因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你的計劃可能有點問題。”
“嗯？”李涼完全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什么問題？”
“你去過那個叫阿希亞的世界了？”
“去過了，還見到了元始法主，你呢，你和零一是怎么知道這個計劃的？”
“是我告訴我自己的。”
“啊？什么意思？”
“在2754年新年那一天，系統突然自動生成了一個程序，這個程序向我演示了這個有關時間線的計劃，但當時，你就在神廟，好像對這個計劃一無所知。”
“然后呢？”李涼皺眉。
“當我準備對這個計劃中的時間理論進行計算推導時……我停機了。”
“停機是……”
“意思是系統判斷這項計算無法在有限時間內結束或者陷入死循環。”
“啊，我想起來了，零序列機器人認為你在2754年后的某一天陷入了沉睡，還給它們發送了一句預言。”
“人類將在絕望與孤獨中度過漫長的歲月，直到新世界的大門打開，雙子神再次降臨，月之暗面便灑滿背叛者的鮮血，上城區將墜毀于黎明之前。”
“對。”李涼點頭
李爽流露出一種迷惑的神情：“這條信息不是我發的，我重新啟動后才發現你消失了，而且系統中多了這樣一條記錄。”
“……你沉睡期間零一在干什么？”
“她獲得了希安的管理權，是你在消失前親自交給她的，并且告訴了她這個計劃。”
李涼愣了。
“我覺得情況有點詭異，所以繼續偽裝成停機狀態，默默觀察，一直到你再次出現，”李爽問道，“那個元始法主沒有告訴你這些？”
“沒有。”
“也不在系統自動生成的計劃中……”李爽想了想說道，“他有沒有提到，我在未來做了什么？”
李涼搖頭：“元始法主說，未來的我不想讓我知道未來發生的事情，不過，他提到的計劃里確實沒有你，我覺得你可能沒參與，因為我了解自己，一定不會讓你參與這種危險的計劃。”
“或許吧……嗯，就是因為遇到停機，我才意識到這個計劃本身可能有點問題。”
“什么問題？”
“祖父母悖論，你知道吧？”
“嗯，元始法主也舉了這個例子，最終這個人只是讓祖父母重傷。”
“為什么？”李爽盯著手里的可樂罐，“為什么他只能讓祖父母重傷，是因為簡單的香蕉皮機制？如果這個人注定在殺他祖父母前恰好踩到香蕉皮，那究竟是什么機制讓香蕉皮出現在正確的位置？”
李涼皺眉：“你是說還會出現別的情況？”
“我覺得這個人回到過去，重傷祖父母，然后祖父母和父親的人生軌跡發生改變，導致他產生回到過去的念頭，這個邏輯閉環可能是一種穩定態，那么，一定有非穩定態的情況出現，比如這個人殺掉了祖父母。”
“那不就出現矛盾了嗎？”
李爽雙眼出神地看著空處：“是啊，很奇怪，感覺計算中丟失了一部分信息。”
“會不會是這樣，香蕉皮是時間觀測者放的，他們就是在避免這種非穩定態的情況發生？”
李爽回過神來：“也有可能，你覺得時間觀測者的主要工作是這個？”
“……不太像，他們的工作好像沒這么簡單，”李涼苦笑，“我有種感覺，你發現的問題可能很關鍵，而且……未來的我沒有解決。”
“所以，我派出了武裝無人機，”李爽笑了笑，“我想看看，‘香蕉皮’會在什么時候出現。”
“噢，你覺得假如我現在處于穩定態的時間，你一定不可能殺了我，一定會發生什么導致你失敗。”
“嗯，”李爽好奇道，“你為什么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找到備用飛船基地的入口，如果你再晚幾分鐘，我的無人機就能追上你。”
李涼怔怔說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和K潛下去，入口開關那里好像被人清理出來了一塊區域，然后K說他看到了兩個人的背影。”
“香蕉皮，”李爽嘆了口氣，“這個計劃背后的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
兩人再次沉默下來。
直到可樂喝完，李涼輕聲問道：“婚禮那天發生了什么？父親是怎么……”
李爽嘆了口氣：“哥，都過去了，忘了吧。”
李涼看了弟弟一眼，放下空的可樂罐：“同盟聯軍還在靈理之門外，妖精的事情總要有個了結，六個小時快到了，我先出去一趟，等我回來繼續聊。”
“好，哥，”李爽笑了笑，“加油。”
李涼拍了拍弟弟的腦袋，雖然弟弟已經老態龍鐘，但這一刻，他總感覺弟弟依舊是個孩子。
他走到門口，停頓了一下，回頭問道：“為什么我的dna信息會在系統的底層邏輯里？”
李爽指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鄭重道：“我永遠記得爸爸說的。”
李涼笑著搖了搖頭，走出了房門。
當他身形消失的一刻，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在那里，或許就能知道婚禮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維修無人機基地……那里有個視頻，他始終沒來得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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