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經在眾目睽睽之下,往前走了兩步,看樣子腳步很是沉重。
立定之后雙手抬起笏板,像是猶豫半晌才作出他的言論:“回陛下,戶部也未收到建昌伯打人的消息,但以臣看來,建昌伯做事謹慎,斷不會做出隨意打人之事,即便確有其事背后也或有因由,還望陛下嚴查。”
周經言出,在場臣僚的下巴都快驚掉。
好你個周經。
看你平時道貌岸然,原來以前當禮部侍郎時的忠直就是個假象,才剛當上尚書就開始攀附外戚,張延齡斷不會隨意打人這種鬼話你都能厚著臉皮說得出來?
朱祐樘聞言也在皺眉,他所期待的眾大臣歇斯底里狀告張延齡的戲碼并未上演。
朱祐樘面色看似惱火道:“周卿家,朕說的是建昌伯打人,你竟讓朕嚴查?”
周經言語很肯定道:“臣并不知事情緣由,但想來大明朝廷一向公正,不當冤枉任何人。”
眾臣僚更是嘩然。
周經攀附權貴,本來只是一個想法,現在看來已是事實。
連李東陽等人,都用恨其不爭的神色望過來。
周經心下為難。
在上任戶部尚書之前他也未將張延齡當回事,可當上任之后,隨著整治戶部的推進,發現即便葉淇已被勒令致仕,戶部仍舊是鐵板一塊,黨同伐異,連他這個戶部尚書都只是個擺設,令他舉步維艱。
要知道在事發之前,六部尚書加上幾位閣老,都是站在葉淇一邊的。
朝中重臣誰都清楚戶部狀況,但要不是張延齡逆勢而行急流勇進,怕是誰都不會揭開大明戶部的瘡疤。
正因如此,周經打心里對張延齡產生一種佩服。
以往張延齡不務正業,跟人互毆也會被認為是打人,現在張延齡做過一些實事之后,就算真的是他打人,別人也會替他叫屈不平。
朱祐樘現在腦袋都快氣炸。
你們這群大臣還真會跟朕作對,你們一向所標榜的正義呢?
就在此時,都察院走出一名御史,名叫宋言明,義正言辭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朱祐樘以往最厭惡看到的就是這種沒事找事的御史,但不知為何,今天他看到宋言明分外順眼。
“你可是要參奏建昌伯打人之事?說!”
朱祐樘似乎還怕宋言明找不對主題,有意提醒。
宋言明道:“臣要參奏京師士子,無端妄議朝政,被建昌伯撞見作詩喝斥之后,不思悔改,昨日這些登徒浪子竟聚眾上門,企圖妄圖污蔑建昌伯妄議朝政及謀逆之罪,還生事挑釁翰苑學士,出手傷人……還望陛下嚴懲。”
朱祐樘聽著覺得不對勁。
說的是同一件事,但出發點……
為何跟朕完全一樣?
李東陽聽到御史宋言明的上奏,都已經做好了要順勢踩張延齡的準備,可當聽完之后,連他都一臉苦瓜色回頭看去。
在場的大臣更是面面相覷。
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好像突然明白為何今天皇帝會主動提出張延齡打人的事情,原來張延齡這次打人是占理的,對方不但污蔑在先,還出手在先,而張延齡更是跟眾翰林進士在一起。
是非曲折另當別論。
雖說讀書人在這時代代表的是正義,但問題是張延齡背后的那些翰林學士更能代表讀書人!
徐溥接過話茬道:“戶部周尚書所言在理,此案應當詳查,真如言官所奏的話,那建昌伯完全是為維護翰林同僚才出手,是乃被迫。”
“此話有理。”
旁邊不少人在附和。
朱祐樘聽了這些話,已徹底崩潰。
你們這群大臣,真是見風使舵的能手,知道朕平時最向著國舅,此番不過是國舅稍微占一點理,你們居然都替他說話?
別人不罰張延齡,朕不能不罰他。
朱祐樘故意拿出惡狠狠的語氣道:“爾等也不要光替建昌伯開脫,此事在未詳細查清楚之前,也不要早下結論,打人就是他的不對,東廠!”
蕭敬本來還在愣神,覺得可能是自己之前多嘴,他所擔心眾大臣同仇敵愾攻擊張延齡的場景好像已經是歷史事件……突然被叫到,趕緊低下頭回應:“老奴在。”
“給朕去嚴查此事,若發現真是建昌伯的錯,朕絕不姑息。”
“遵旨。”
蕭敬領命的同時,心里透亮。
以往張延齡打人不占理的時候都不查,這次連御史言官都挑不出毛病,還有什么需要查的?
“今日朝議便到此,散了吧!”
朱祐樘沒爽成,心里更不爽,站起身拂袖而去。
剩下這些大臣一時還沒走,也都在東張西望,等相視之后卻都好像看明白對方所想,一個個都學聰明了。
……
……
張延齡打完人,便高高興興回家等著皇宮來人叫他去對質。
這種事經歷過,覺便感覺是必然。
但沒把皇宮的人等來,卻把崔元給等來。
“崔兄,我昨日里打人,你怎還登門來?不怕被人認為與我是同黨?”張延齡在正堂接待了崔元,笑著打趣一句,順手給崔元倒了茶。
崔元誠惶誠恐雙手將茶杯接過,而后坐下來嘆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相信朝中之臣也能秉公,其實今日前來并不是為昨日打人的事情……實在是……”
崔元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有話直說,以咱倆的關系,就算你要借錢都行。”張延齡對崔元也算是比較客氣的。
怎么說,崔元也是歷史上張延齡不多的狐朋狗友之一,本身崔元的名聲還不錯,這輩子能結交崔元,張延齡還是用心以誠的。
崔元先是驚訝了一下,這才苦笑道:“無關錢財,乃是之前建昌伯去見德清長公主時,似曾無意帶走一本書,想來是拿回來參詳的……但那本書……是德清長公主母妃的遺物……所以……能不能……”
他支支吾吾說了半晌,張延齡才知道他是來要書的。
一本女孝經,滿大街都是,居然還是德清公主母親的遺物?
張延齡當日拿走書,也不過是順手帶個紀念品,從沒想過要去跟德清公主有何淵源,只是拿回那本書之后,以他平時對古書籍的愛好,自然要翻閱一下,然后看到上面封建古板的內容便忍不住痛批封建遺毒,朱砂筆早將一本書點評到“滿目瘡痍”。
張延齡心想:“現在把書給德清公主送回去,怕不是她連殺了我的心都有。”
“哎呀,那本書可能被我隨手丟了吧。”
張延齡隨口敷衍。
崔元大驚起身道:“這……這可如何是好?聽長公主說,德清長公主最近為這本書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張延齡差點就要罵出來。
誣賴人也沒這么賴的,隨手順本書就說是母親遺物,咋不說是原作者唐人陳鄭氏手寫的孤本找我賠錢呢?
張延齡沒好氣道:“當日拿走時不說,這都過去多少日子,書哪有那么容易找的?你覺得我張某人是那種喜好收藏書籍之人嗎?不如崔兄你先回去,這兩日讓家仆各處看看,找到之人必定差遣人將其送回。”
崔元臉色也很無奈,起身道:“那就希望建昌伯能掛心,能為德清長公主把母妃遺物找尋到……唉!”
最后這聲嘆息,似是別有深意。
……
……
張延齡將崔元打發走,到自家剛整理出來的書房,將從永康公主府拿來的那本女孝經找出,隨手翻看了一下。
看到上面密密麻麻朱紅筆所提的小字……
想抹去怕是沒希望。
似乎作本假的出來是最好選擇,但既是德清公主母親遺物,怕是連上面的氣味都熟悉,這種貼身之物光靠作贗是沒法仿的……
好大的難題。
便在此時,蘇瑤拿著賬冊進來,見張延齡拿著一本書在看,好奇問道:“老爺,這是何物?”
“哦,一本書,你也該看過,是女孝經。”
蘇瑤瞅了瞅,她所見過的女孝經,可沒有像張延齡手上這本的,除了本來黑色的字體,旁邊居然還有密密麻麻的紅色小字,不似毛筆寫上去,字太小都看不清楚寫的是什么。
“老爺,這女孝上為何會有如此多的朱字?不知何人所書?”
蘇瑤只是好奇一問,未有深意。
但卻好像是啟發了張延齡。
張延齡一拍腦門。
對啊,誰都知道我張延齡不學無術,莫非還有人覺得我有點評書籍的嗜好?
就算真有人覺得我有,也不會認為我能寫出這么多密密麻麻的字,也不覺得我能寫出那些離經叛道卻有哲理的內容。
我用親手所做的蘸水鋼筆所書的字體,你們有本事來揭穿這是我的字跡啊!
“外面撿的一本書,也不知是哪人在上面亂寫亂畫。”張延齡笑著湊過去,在蘇瑤耳邊道,“還是我家瑤瑤明事理,我這就找人給事主送回去。晚上跟小狐貍洗白白等我回來。”
張延齡說完便出門。
蘇瑤面紅耳赤的同時,也是一頭霧水。
我不過問問那些紅字是誰寫的,這就叫明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