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之后。
眾文武大臣,連同張家兩兄弟、崔元出現在奉天殿,朱祐樘也姍姍來遲。
朝議正式開始。
朱祐樘臉色憔悴,的確像是生病的樣子。
張延齡只是看一眼,便覺察不像是風寒,但至于是什么原因卻也不好說,猜想可能會跟朱祐樘長期服用丹藥重金屬中毒有關。
朝會開始之前,張延齡沒跟在場任何一名大臣打招呼。
他知道,今天又是來朝堂上“拼死搏殺”的,既然早就知道是對手,那也沒必要每次都對敵人表現出和顏悅色。再者他才剛回京師一天,旅途勞頓,還想省省體力,想著回去后跟蘇瑤、小狐貍和二仙姐妹好好團聚,豈能在這些老古董身上白費力氣?
朝議一開始。
所議論并不是張延齡在山東的案子,是有關蒙古火篩部叩邊的。
“……陛下,此番韃靼欺人太甚,接連在我延綏、偏頭等處襲擾,斷斷續續有十數日,劫掠我邊疆牧民、百姓,我邊軍將士不堪其擾……”
說話的,是兵部侍郎閻仲宇。
他說得是義憤填膺,但在張延齡總結來,不過就是“蒙古人犯邊、邊疆風聲鶴唳、最后雙方一個人沒死、蒙古人又撤兵”這么個套路。
明朝中葉,中原王朝跟蒙古之間的矛盾并沒有太深,如今草原韃靼小王子達延汗正在崛起,再用不了幾年,達延汗就要統一漠南蒙古,而達延汗有一點很聰明,就是保持了對大明的臣服,以至于未來這段時間邊疆并沒有太大的戰事發生。
朱祐樘臉色不太好,偶爾咳嗽兩聲,在他咳嗽時閻仲宇也沒有停頓下來。
等閻仲宇匯報完畢,朱祐樘語氣平和問道:“諸位卿家,對此有何意見?”
聽起來,還是那個沒有主見,什么事都要問大臣意見的憨厚皇帝。
但眾大臣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多了個張延齡,君臣之間的關系也降到了冰點。
“陛下,火篩犯邊,在于從去年吐魯番之戰拉扯之后,朝廷斷絕邊疆互市貿易,與至于草原缺乏物資,借此機會或可重開互市,以安邊地。”
兵部尚書馬文升走出來進言。
馬文升到底還是有見識的,為什么火篩會沒事跟大明較勁?不是他自不量力,實在也是沒辦法。
北邊有韃靼中興之主之稱的達延汗在崛起,南邊大明斷絕其互市,草原什么氣候誰都清楚,若是不依托跟大明貿易,資源肯定不足,換不來就只能動搶的,所以要安定這些異族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滿足其需求。
聽起來是這個道理,但如此一來不就成了大明向異族妥協?
朱祐樘點了點頭,突然看著張延齡道:“建昌伯,你有何看法?”
皇帝先聽了兵部尚書的意見,未置可否,居然不問首輔大臣等人的意見,而直接問張延齡,眾大臣心里自然都很不爽。
但想到今天朝議的重點也不在此,他們也只能先忍住這口氣,其實他們也想聽聽張延齡對于北疆軍事有什么過人的見地,至少了解張延齡是主戰還是主和派,即便之前有過吐魯番的問題,也難斷定此事,或許還能從張延齡的應答中提前嗅出皇帝的傾向,為接下來可能會遇到的召對做準備。
這些文臣可都雞賊得很。
張延齡道:“回陛下,臣對于戰爭什么的,完全沒看法,臣不擅長這個。”
“嗯。”朱祐樘點了點頭,似乎不想追問。
但眾大臣一聽就來勁了,你小子也有不擅長的事情?感情你就擅長跟人做口舌之爭?說得天花亂墜,做起來就無能為力?那正好,我們正愁找不到突破口呢,你就送上門。
工部左侍郎徐貫走出來道:“陛下,建昌伯一向見識卓絕,怎可能會在今日之事上說不擅長?以臣看來,他有推諉之嫌。”
張延齡斜眼看了看徐貫。
朝堂上,今天劉璋沒來,劉璋之前還好好的,或許是聽說張延齡回來,生怕再跟張延齡置氣,再到吐血的地步,以他的身子骨再有下次或許直接要身入黃土,就干脆稱病避開張延齡。
也可能是別人對他的建議。
既然你跟張延齡不對付,以你的耿直脾氣,在朝堂上聽了張延齡的狡賴之后必不會無動于衷,與其到時出來爭,氣大傷身,還是先在家養兩天,讓我們替你出頭……
朱祐樘聽了徐貫的話,似乎也覺得有道理。
再或者是朱祐樘不想放過任何一個考校張延齡……再說難聽點是壓榨張延齡的機會。
朕好不容易找了你這個幫手,你就跟朕說你不懂?
“建昌伯,不管你擅長與否,說說你的看法。”朱祐樘道。
張延齡心中冷笑一聲。
我還憋著氣要跟你們在山東問題上來個你來我往,你們倒好,上來拿軍事考我?我不說,你們還不樂意是吧?
張延齡道:“陛下,以臣看來,邊疆戰事不能以綏靖為主,若是重開互市,不等于說我大明怕了北方蠻族?令他族以為如此能令中原王朝屈服,爭相仿效?”
本來,張延齡沒打算去批評馬文升。
馬文升作為大明軍事統帥,有他自己的看法,認為這時候不適合跟火篩部死扛到底,再者開互市其實對中原王朝也無壞處。
但既然是皇帝讓他說,那張延齡就要表現出強硬主戰派的風格。
不為別的,就在于大明王朝對于草原政策一向太過于謙和,以至于草原部族很多時候都是蹬鼻子上臉,更因為未來達延部崛起之后,草原勢力也會進入一個長期穩定發展的局面,若不遏制,這對中原王朝可不是什么好事。
還有一個隱藏的原因。
那就是歷史上的下一任皇帝……也就是朱厚照,絕對是個戰爭販子。
這小子如今可在后面聽著,張延齡并不會打擊這小子的戰爭積極性,大明未來的“武宗皇帝”,若不拿出點你所好的東西來,你如何會對我言聽計從?
“嗯。”朱祐樘又只是輕描淡寫點點頭。
隨即朱祐樘又看著徐溥道:“徐閣老,你對兩位卿家的意見如何看?”
徐溥聽了心里就不是個滋味。
遇到這種事,第三個才來問我,還讓我去評價兵部尚書和一個外戚的意見,誰的更好?這是皇帝應該有的態度嗎?
“回陛下,老臣認為,綏靖雖然容易姑息養奸,但對于眼下西北局勢來說,不適宜大動干戈,或互市不開,加強邊疆戒備,同樣可以起到整肅邊備的效果,何況宣府地方錢糧治理,一直遲遲沒有結果……”
徐溥的話,聽起來就是搗糨糊的。
聽起來他是支持馬文升的,但他所謂“不開互市”的原則,跟張延齡的想法有何區別?
但他的進言還是有很大的建設性,就是在提醒皇帝和眾大臣,宣府錢糧治理的事,一直都還沒有進展,朝廷在錢糧調度方面有極大的問題,所以現在傷不起,還是保持現狀為好。
朱祐樘想了想,一擺手道:“再議吧。”
一件涉及到外族犯邊的大事,到皇帝這里,似乎也不是很看重,最后給出的意見就是“再議”。
換了以往,或還有大臣出來爭一爭,但現在,好像誰都沒那精氣神。在于爭什么,他們自己也找不到方向。
難道爭讓皇帝打一仗?或是爭讓皇帝開互市?
火篩部犯邊劫掠,雷聲大雨點小,事情都過去,只要邊關沒出問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眾大臣又不是邊疆將士,他們自然沒那么著急。
張延齡突然走出來道:“陛下,以臣看來,九邊錢糧儲備在過去幾年大幅下降,以至于宣府出現錢糧問題,在于糧開中之法的廢除,如今大明鹽政穩定,當考慮恢復糧開中之法,以保證九邊糧食儲備,隨時備戰。”
吏部尚書屠滽道:“建昌伯,糧開中之法行百年之后,誰都知道弊端眾多,我大明府庫空虛,如今朝中儲備剛有好轉,你便說要重開糧開中,可是想讓大明再陷入到之前庫銀捉緊的艱難境地?”
張延齡笑道:“屠尚書是覺得,這幾年朝廷給官員的俸祿和俸米能及時發下來,所以就不推薦恢復以往了吧?”
“你!”
屠滽怒從心起,但隨即他冷靜下來,厲聲道:“只是提醒你,朝廷政令不能朝令夕改。”
張延齡道:“算是朝令夕改嗎?難道不應該是撥亂反正?”
朱祐樘難得又看到張延齡跟眾文臣爭,這朝堂上似乎有了跟以往不同的風氣,對皇帝來說……心里還是很愜意的。
讓文臣一家獨大,會讓皇帝產生一種危機感,現在則能感覺到自己駕馭朝臣的能力在穩步提升,有了當皇帝運籌帷幄居高臨下的成就感。
“兩位卿家,不必再爭論,這件事也容后吧。”
朱祐樘本來身體就抱恙,此時他也沒多少氣力,“山東的案子,幾名涉案人等都到京師了吧?刑部可有準備?”
刑部尚書白昂走出來道:“陛下,涉案人等都已在宮外,隨時可行傳召。”
“傳吧!”隨著皇帝一聲令下。
馬上有人出去傳話。
朝堂安靜下來。
君臣一起等候,過了很久之后,被張延齡從山東運回到京師的四個人,李士實、杜整、林元甫和徐杰四人在錦衣衛的押送之下進來。
四人同樣都是身著白色囚服,帶著枷鎖。
這四個人分成兩撥。
李士實和杜整屬于一波,他們二人看起來還算正常。
另一撥,林元甫只是稍顯憔悴,顯然他下獄時間很長。
最慘的要數徐杰。
徐杰腿上有夾板,好像是骨折,至于手被袖子遮住,即便囚服是剛換上去的,但臉上仍舊可見舊傷,一看就是在牢房里遭受過嚴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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