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皇宮里,張皇后一直在派人打聽丈夫和兒子的消息。
“皇后娘娘,陛下還在跟李天師談道學,至于太子還在宮外,聽說蕭公公已前去接太子回宮,宮門口暫時還沒消息……”
坤寧宮內侍奉的張永,此時也很為難。
平時坤寧宮還算是熱鬧,但今天與平常不同,連很顧家的朱祐樘都沒回來。
張皇后氣惱道:“太子出宮,這么大的事,為何都不打緊?迎太子需要這么長時間嗎?”
張永道:“聽說乃是兩位國舅,請太子去聽戲。”
“本宮的這兩個弟弟也是胡鬧!”張皇后嘴上這么說,但并不真正惱恨于兩個弟弟。
乾清宮外。
李廣終于完成了跟朱祐樘的會見,從乾清宮出來,一臉的意氣風發。
在他身邊,是東廠太監楊鵬。
“我說小鵬子,陛下給的賞賜,你都看到了?”李廣出來之后,讓隨行的太監帶了不少的賞賜物品,一個個的木匣里都是金銀珠寶。
楊鵬唯唯諾諾道:“自然是見到。”
李廣一臉得意道:“這是陛下眷顧,你可知道陛下為何對我如此信任?”
楊鵬目光死死打量著李廣,二人都是太監,但因為李廣懂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就能得到皇帝的隆寵,現在還在他面前耀武揚威。
“小的不知。”楊鵬畢恭畢敬。
李廣道:“那是因為,陛下從來都是慧眼識珠,誰有本事誰沒本事,陛下一眼就看出來了,我乃是方外之人,更是天師下凡,你這樣的凡人豈能明白個中道理?”
楊鵬聽了這話差點吐血。
感情兜個圈子,就是為在我面前裝逼?
可問題是,你再牛逼,下面也沒多一塊,也同樣是無后的狀態,你這身本領傳給誰呢?
“聽說最近那兩個外戚很得瑟,于陛下面前總是吆五喝六的,回頭把人約一下,吃頓酒,我倒想知道他們安的是什么心思。”李廣突然有要跟張家兄弟爭斗之心。
楊鵬提醒道:“李天師,您大人不要跟小人計較,兩位國舅都沒大能耐,豈能跟您的神通相比?而且……他們有姻親的關系,最好是……別有什么沖突。”
李廣罵道:“你個不識相的,誰說本天師要跟他們起沖突了?最近他兄弟在京師的生意,影響到本天師的風水,豈能沒個說法?”
楊鵬好像是聽明白了,李廣這是準備去敲詐張家兄弟。
以張氏兄弟做生意影響到風水,敲詐勒索,意思是要發一筆橫財。
但一想,人家做生意,跟你家風水有什么關系?
“通知一聲吧,以前見了面還打個招呼,最近也不知怎的,見不著面。”李廣一臉厭惡的樣子,似乎很不愿跟張家兄弟來往,畢竟同為寵臣,同行是冤家。
楊鵬行禮道:“小的明白,小的回頭就給您安排。”
一扭臉,心里卻在暗忖:“巴不得你早點被弄死,這樣宮里就少了一個禍患。”
在李廣心目中,已不把宮里這些太監當對手,只將新貴的張家兄弟當敵人。
而在楊鵬這些太監心目中,李廣才是他們的心腹大患。
對他們而言,李廣不是冤家。
同行如敵國。
一直到深夜,朱厚照還是沒有累的意思。
李廣和蕭敬已經接連打哈欠,并且已經多番催促讓朱厚照回宮。
但張家兄弟似乎不急不忙。
只要朱厚照不走,外面的好戲就一直在上演,肯定會有人通宵達旦給朱厚照演戲。
“建昌伯,不能再拖延了,太子不回宮,這責任誰都擔不起啊。”蕭敬也急了。
自己是出宮護送太子回宮的,結果到現在還沒把太子送回去,自己的差事就沒辦好,這可是皇差。
張延齡一臉無所謂的姿態,攤攤手道:“蕭公公,這我就要教你了,若是你現在護送太子回宮,路上出現意外的可能性更大,這黑燈瞎火的突然躥出一群賊人,是容易招架的?”
“建昌伯,您的意思是……”蕭敬人也迷茫了。
張延齡拍拍他的肩膀道:“既然已留在外面,那不如等天亮之后再走,樓下的賓客我都已經趕走了,只有戲班子的人還在,你放心,這些人中不會有人對太子不利。”
蕭敬人都快急瘋了。
此時張懋走出來,擺擺手道:“老夫實在熬不住了。”
“英國公這是準備回府,還是說在隔壁給你尋個房間,讓你先休息?”張延齡給了張懋兩個選擇。
張懋打量著張延齡,目光中還有幾分驚訝,似乎在說,你小子挺會玩啊。
給我找個房間休息?這圖的是什么?為表現我的護主之心?
張延齡眼見張懋和蕭敬看過來的目光都不懷好意,又是一笑道:“皇宮那邊,我自會讓人去解釋,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陛下要怪也就怪我好了,太子什么時候累了,也會有房間休息,這周圍的安保一定能保證,諸位把心安回肚子里。”
張懋指了指張延齡道:“這可是你說的。”
張延齡點頭道:“是我說的。”
張懋一甩袖道:“哪有屋子?老夫去瞇一會,有事明早再說……”
不能把太子送回宮,張懋覺得自己回去,反而不好對外解釋,還不如真如張延齡給他設計的那樣,擺出一個忠心護主的姿態,也不落自己的威名。
蕭敬一片憋屈的樣子,看樣子他是不準備去休息了,朱厚照要熬多久,他都要奉陪。
“這出好,這叫什么名字?多來幾個石猴子的戲啊。”
朱厚照看了幾場戲,已經快到三更天,但他的精神仍舊非常好。
小小年歲,火力就很猛的樣子。
張延齡打量著這副小身板,你光有火力,長大怎么那方面就不行,連個子嗣都沒有?
難道說是青春期的時候胡鬧太甚,傷著元氣了?
“太子,時候不早了……”
“二舅,你能不能別說這種話?孤今天不回宮。”朱厚照擺出強硬的姿態。
張延齡道:“我不是讓太子回宮,是想跟你說,你不累的話那些戲子都累了,身為人主的,不能只顧著自己過癮,是不是照顧一下別人的感受?”
“別人?啥感受?”朱厚照明顯就是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熊孩子,何曾為別人著想?
張延齡指了指一邊打著瞌睡半夢半醒狀態的張鶴齡道:“你看把你大舅折騰成什么樣子?更別說是英國公和蕭公公,他二人現在都疲憊不堪,那些戲子為你演戲到深夜,你不體諒一下?”
朱厚照嚷嚷道:“孤哪有那么多出宮的機會?他們就辛苦一天……是沒幾天,辛苦一點怎么了?”
這話語中的意思,他還準備在宮外多住幾天。
張延齡道:“如果你不懂得體諒別人,別人也不會體諒你,這世上所有之事都講求一個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太子你能服人嗎?”
“我去……二舅你這是哪根筋不對?”朱厚照瞪大眼。
眼前這個二舅說教的口吻,跟他平時所認識的張延齡大相徑庭。
張鶴齡被二人對話給吵醒,打個哈欠道:“你們繼續,我先去睡一會。”
說完旁若無人開門出去,如此一來房間里只剩下張延齡和朱厚照,卻在此時,蕭敬也鉆了進來,房間里還是三個人。
張延齡沒好氣道:“太子你看到了,你大舅這么生猛的漢子,都已經熬不住,你小身板不怕熬是吧?既然你非要折騰這里的人,那我也不再幫你說話,可以讓蕭公公把你帶回宮了……”
朱厚照怒道:“孤不回去!”
“由不得你了,來人,把太子綁回去!”張延齡突然也變得強橫。
朱厚照瞪大眼。
突然覺得哪里不對。
先前好像是張延齡幫他說和,才沒讓蕭敬強行上來護送他走,怎么現在耍橫送他走的變成張延齡?
“二舅你……你不能這樣,說好了今晚不回去的。”朱厚照也有些服軟了。
張延齡冷笑道:“我是同意你留在宮外,我甚至還支持你在宮外,但不是說你可以讓這里的人陪你熬夜,你明天再玩能死?已經給你準備好房間,睡不睡?”
朱厚照一臉苦惱的樣子,最后還是無奈點頭道:“只要不回宮,怎么都行,孤的房間在哪?”
“出了門口,會有人陪同太子去休息的臥房,蕭公公,你是否陪同?”
此時的蕭敬,人又傻眼了。
這是什么光景?
剛才進來,以為能把朱厚照帶走了,還得到了張延齡的支持,正覺得張延齡腦回路太大,突然張延齡的腦回路又多了一圈,這下蕭敬的腦袋里一團漿糊。
完全看不懂。
朱厚照怒視著蕭敬,孤對付不了這個二舅,還對付不了你?他厲聲道:“蕭公公杵著作甚?帶路啊,孤要睡覺!”
蕭敬無奈道:“太子殿下請……”
朱厚照果然是夜不歸宿。
朱祐樘半夜也沒派人出來催,也是張延齡派人通知起了作用。
張延齡派人呈報,說是夜晚護送太子回宮會有危險,不如讓太子留在宮外一夜,也是鍛煉太子自立的能力,順帶也讓他體察民情云云……
總之把一件很不堪的事,找一個偉光正的理由,也僅僅是聽上去有點道理,但其實就是陪朱厚照在宮外胡鬧。
但朱祐樘就真沒去管。
在于朱祐樘也知道,想把兒子帶回來,兒子跟他的芥蒂會更深,還不如聽小舅子的,就讓兒子在宮外,只要能保證他的安全,當爹的怎么都能忍。
畢竟朱厚照一沒正式開始讀書,二沒工作要做,就算回了宮,難道每天的事情不也是玩?
跟著自己能干的小舅子,或許還能學點東西,皇帝等于是把燙手的山芋交給別人,管兒子的事交給你了朕的內弟。
到天亮時。
皇宮內準備朝見的眾大臣,又在議論紛紛。
太子離宮徹夜不歸的事,又傳到了這群人耳中,他們的消息總是那么靈通,也顯然皇帝對文官的寵信,使得文官在各處的眼線都很多,也有人愿意巴結他們,把朝中的秘辛相告,以維護大明正統規矩的名義,行告密之實。
“看來外戚還不止要帶太子出城,連夜宿宮外的事都發生,太子這才幾歲?”劉健找到了徐溥,大概的意思是要商量對付張延齡的對策。
徐溥仍舊面色淡然,好像他仍舊不打算拿這件事做文章。
而此時走過來要找他商議的人更多了。
徐溥實在被逼得緊了,搖頭道:“太子留宿宮外,沒有陛下的準允,可能嗎?”
一句話,就好像是要把所有人的嘴堵上。
誠如他所言,皇帝必然是知道這件事的。
若皇帝準允,那參劾再多也是白扯,人家皇帝都同意讓國舅這么帶兒子,你們跟著瞎起什么哄?
吏部尚書屠滽問道:“那這件事,朝堂就不說了?”
徐溥沒接茬。
顯然他不想再以首輔大臣的名義,聯手一些人去對付張延齡,看起來要擊垮張延齡是自己的責任,但越是自己出面,越讓張延齡得逞,讓皇帝看出他們文臣是聯合對付有能力的外戚,等于是明知是陷阱還要往里跳。
李東陽明顯能看出徐溥的顧慮,他道:“誰愿意參劾,繼續參劾便是,閣部對此并無意見。”
你們參劾你們的,我們當我們的看客,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說好聽點,這叫各有分工。
屠滽苦笑了一下,走往一邊,卻是叫了幾個人過去,似是有自行商議對策的意思。
劉健有幾分不甘心,正要對徐溥說什么,李東陽又開口道:“之前張氏到我府上時,曾提過有人參劾我內閣閉塞言路,多為朝中人無中生有而起,很多事我們還是不宜糅雜個人意見。”
這是在提醒劉健。
就算我們真的把張延齡當成大敵,在這種時候也盡量別去“齊心協力”。
文官不該再抱成一團,最好是內部有矛盾,這樣皇帝才不會用外戚來對抗文官的鐵板一塊。
若是文官內部有了矛盾,外戚作為制衡力量所存在的意義便大幅消減,這才是對付外戚的最好手段。
要干掉外戚,首先我們要能自己掐起來。
越激烈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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