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蓮教徒在密謀作亂之時,漕運總兵衙門里依舊是燈火通明,笑語不斷。
酒宴已經開始,諸人面前的食案上早已擺滿了美酒佳肴,陳瑄自然是高坐上首,張忠與阮安分坐左右。
“淮安此間最有名的,喚作全鱔席,能用鱔魚做出各種菜色,足可擺滿一席。這道軟兜長魚,是掐出筆桿青小鱔的脊背肉,旺火烹油,片刻即成,既得其熟香,又留其鮮嫩,兩位竟然來到淮安便不可不品嘗一番。”陳瑄用筷指了指食案上的軟兜長魚笑道。
“平江伯都如此盛贊,我等自然要好好嘗一嘗的。”張忠聞言笑道。
隨即張忠舉筷就夾了一條軟兜長魚,見其鱔脊軟軟的兩頭垂下,果然如一條軟兜。
張忠緩緩將軟兜長魚送入口中,這東西一入口,真是滑嫩無比,好似自行往嗓子眼里鉆似的,再細細一嚼,油香四溢,順著齒縫與舌根散逸開來,四肢百骸頓時皆沉浸在歡愉之中。
“絕了,果真是難得的美味。”張忠吃完后,放下筷子贊嘆道。
“永春伯喜歡便好。”陳瑄見張忠吃得興起也是頗為高興。
“平江伯,自從你修了清江浦后,漕船從寶應縣北上,可以直接沿清江浦入淮,一不用陸路轉運之勞,二不必盤壩之苦,此乃利國利民之事,可我今日為何看見漕船又開始走里運河入淮了,運河兩岸的纖夫何等辛勞呀!”正當場中氣氛漸入佳境時,阮安終于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張忠聞言也是收斂了笑意,他其實對此事也是有所疑慮。
“哎!”
“我又何嘗想如此,當年我正是不忍民夫盤壩之苦,又因此誤了農時,方才一力向太宗皇帝諫言修了清江浦。”陳瑄嘆氣道。
“那又是為何呢?”阮安皺了皺眉愈發不解道。
“黃河侵淮,泥沙把清江浦給搞淤塞了,我們得趕在六月放水之前,清理河道。清江浦封了河,漕船便只能改道走里運河了,而要走里運河,就得過五壩,便需要盤壩了,這是免不了的。”陳瑄苦笑道。
“原來如此。”阮安對水利也是頗為了解,聞言微微頷首不及。
“雖說如此,但我今日看運河兩岸的纖夫實在辛苦,多年停了的勞役又開始了,那些纖夫自然心中有怨氣的,還望平江伯能約束好下面督纖的孔目,讓他們善待纖夫,不然我恐這股民怨會被宵小之輩利用了,若是引起動亂那便得不償失了。”張忠誠懇說道。
“永春伯所言有理,我會吩咐下去的。”陳瑄聞言思忖片刻后頷首道。
隨即陳瑄又苦笑道“我這漕運總兵官管理十二萬運軍領駕、沿途九省相關理漕官吏、閘壩廠港等諸事宜,可謂事物繁忙,對于那些督纖的孔目說實在的平日里的確是疏于管教了。”
“這個我自然明白。”張忠聞言訕笑道。
“今年的漕運還順利嗎?漕糧是否已經運送抵達京師了。”阮安將話題再次轉到漕運上。
“如今漕運采用的是支運法雖然比起以前的海陸兼運強了不少卻依舊存在諸多問題。”陳瑄皺眉說道。
“漕糧不是走運河嗎?怎么還能海運?”張忠聞言詫異問道。
“永春伯以前沒有接觸過漕運,不了解也是正常的。”陳瑄聞言耐心解釋道“本朝建國之初,經過元朝末年的動亂,運河已經荒廢,太祖皇帝建都南京,依靠江南,便能夠滿足朝廷所需,當時南糧北運也多是支援北方邊疆與遼東衛所軍隊,所以一開始實行的是海運。”
張忠聞言微微頷首。
陳瑄見狀繼續說道“等到太宗皇帝即位后,在永樂初年定下了海陸兼運制度,命令江南糧食一由海運,一由淮、黃,陸運赴衛河,入通州。”
“但是海陸兼運成本較高,海運多風濤之險,陸挽頗為艱苦。”
“后來太宗皇帝有意遷都,便采納濟寧州同知潘叔正建議,命令工部尚書宋禮等人赴山東疏浚會通河,直到永樂十三后,漕運貫通,便廢了海陸兼運,南糧北運依托于漕運。”
“是呀!正是因為如此這一條漕河才顯得至關重要,正所謂漕運為國家命脈攸關,三月不至,則君相憂,六月不至,則都人啼,一年不至,則國有不可言者。”阮安聽陳瑄說道此處方才感慨說道。
“我記得支運法不是你向朝廷建議的嗎?為何如今又說此法不妥。”阮安疑惑道。
“哎!”
“我也是思慮不周,等此法實行之后方才發現弊端。”陳瑄苦笑道。
張忠聽聞眼前兩人談起支運法,不由想起前世在書上看到的相關介紹。
所謂的支運法便是按照規定,南直隸蘇、松、常及浙江杭、嘉、湖等府以及江西、湖廣等地應納漕糧,由民運至淮安常盈倉交收,鎮江、廬鳳、淮揚等地應納漕糧運至徐州廣德倉交收,徐州并山東兗州等府漕糧運至濟寧倉交收。
然后,分別派遣官軍就近挽運漕糧,“自淮至徐以浙、直軍,自徐至德以京衛軍,自德至通以山東、河南軍”。
這種由運河沿線
官軍以次遞相轉運漕糧的方法,就是“支運”,每年運輸四次,可運糧300余萬石。
“具體有什么弊端?”阮安繼續問道。
“漕糧支運法施行后,與原來海運和水陸兼運相比,既無海運之險,又無陸挽之勞,這的確很好,但是此法加重了百姓的負擔。”陳瑄神色復雜道:
“就比如蘇、松、嘉、湖等地原有100萬石漕糧運往附近的太倉以備海運,而支運法的推行取消了海運,這些漕糧便要全數運至淮安交納,由于路程遙遠,百姓多辛勞,而且往往因為要運糧而耽誤了農時。”
“你既然發現了弊端,那么可想出解決之法了?”阮安肅然問道。
“還沒有。”陳瑄一攤手苦笑道。
張忠聞言不由心中嘀咕“我記得支運法之后是有兌運與長運的。”
“這個我倒是有個粗略的想法,平江伯聽后可以指教一番。”張忠笑道。
陳瑄與阮安聞言詫異的看了過來,他們心中是不相信張忠能有什么好辦法的,但是張忠畢竟是個伯爺,好心提意見,他們也不能太落張忠的面子。
想到此處陳瑄勉強笑道“愿聽永春伯高見。”
張忠聞言失笑道“我的辦法便是兌運,這兌運之法就是指南直隸、江蘇、浙江、湖廣等地的百姓,不必專門去指定的糧倉繳納,改為就近兌換給衛所的官軍,然后由官軍運轉到京師,但是依據路程的遠近,需要給衛所的官軍以耗米充作路費。”
“妙呀!”陳瑄聞言思忖片刻后撫掌贊道“如此一來不僅減輕了百姓的負擔,而且運軍亦有額外的收入,要知道支運時運軍除例給月糧和微賞寶鈔外,沒有額外收入,因此積極性不高,我之前一直苦惱這個問題,沒想到如此簡單便被永春伯給解決了。”
“平江伯過獎了。”張忠聞言不好意思的笑道。
“平江伯不用如此吃驚,我與永春伯認識越久,便發現他常常能想出天馬行空的辦法,常做常人不可為之事。”阮安在一旁微笑道。
張忠聞言心中嘀咕“這波彩虹屁,我的確很受用,難怪那些上位者喜歡聽下屬的溜須拍馬。”
“我不能太飄了。”張忠按下心中的躁動,沉吟片刻后繼續說道“其實等到兌運法成熟后還可以轉為長運。”
“何為長運?”陳瑄聞言眼中精光一閃連忙問道。
“這長運便是江北漕運官軍南渡長江,赴江南各地水次交兌。這樣可以免去江南各地糧戶原來雇船過長江交兌漕糧的麻煩,而只需農戶除了付給運軍路費耗米外,再付一筆過江之費。”張忠解釋道。
“見過永春伯后我方知這世上真的有天授之人呀!不然永春伯為何能想出如此好辦法。”陳瑄聞言連連感慨道。
張忠也只能微笑以對了,他也不能告訴對方,你若是個掛逼,你也行。
“陛下采用奏折制度后,我有幸能上奏折,此次關于漕運的改革,關乎朝廷命脈,陛下若是知道了新的漕運辦法定會龍顏大悅,此次多是永春伯的功勞,我想請永春伯與我聯名上奏此事,以褒獎伯爺的功勞。”陳瑄誠懇說道。
“這個就多謝平江伯了。”能有功勞領何樂不為了,張忠聞言也不矯情,笑道。
“爽快。”陳瑄見張忠應允十分高興,雖然這辦法不是他想的,但是他也能沾光,混些功勞,自然心中也是頗為振奮的。
此后三人不再談論正事,只是笑鬧不斷,場中的氣氛愈發的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