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南忠聽了方昊指出的錯誤之處,也把墨床拿到手中仔細觀察,沉默了片刻后,他向方昊詢問:“我對瓷器不怎么在行,如果用行家的眼光,你提的這些有問題的地方,辨認出來有多大難度?”
方昊考慮了一下:“如果是初學者,或是一些知識儲備不足的愛好者,這些地方確實容易忽略,但如果是一位專業人士,這些問題應該是難不倒他的。”
唐南忠沉默著點了點頭,眼神之中帶著些許傷感。
方昊心里多少有些好奇,只是唐南忠自己不提,他也不好開口詢問唐南忠的傷心事。
唐南忠回神來,歉然一笑:“耽擱你時間了,剩下的這些文玩,分別是筆筒、硯臺、印章等一些文房用品,雖然我都看過,但也不能保證每件都是真品,要不這樣,你先看了,覺得沒問題,再請其他人幫忙看看,如何?”
唐南忠這么說,也是考慮到方昊年輕,不可能什么都懂,這些東西是方昊用來展覽出售的,要是出了問題,哪怕方昊不怪他,他也會寢食難安。
方昊很欣賞唐南忠的謹慎,并表示了感謝,話不能說滿,他也并沒有說他有鑒定真偽的把握。
接下來,盒子一只只被打開,明宣德青花卷草紋筆、明晚期黃花梨雕“九五之尊”筆海、清乾隆御制仿漢瓦當御墨、元代玉辟邪紙鎮、清康熙宮廷文房掐絲琺瑯三件套(水丞、筆山、硯床)、清乾隆青白玉仙人賀壽硯屏等等,十數件精品文玩,映入方昊的眼簾。
這些精品文玩,每一件都獨具匠心,在市場上是許多文玩收藏好受者競相爭奪的對象,可以說,大部分收藏愛好者,可能終其一生,都收藏不到一件。
說到底,古玩收藏投資也是一個嫌貧愛富的行當,這話雖然不好聽,但事實就是如此,就像前文蔣明銳說的玉石升值一個道理,現在可不是八九十年代了,幾千塊的東西,就別想著能怎么升值了。
總體來說,參與玩收藏投資要在解決了基本生活需求,有多余資金之后進行,否則花錢少沒什么意義,花錢多風險大。
言歸正傳,方昊一一仔細鑒賞,可以確定,這些文玩都沒有問題:“唐老,這些東西,應該是您多年的收藏吧?”
唐南忠笑著說:“只有其中一部分是,剩下的都是問老朋友換的,收藏這行想要如愿,肯定要付出點什么,總不能指望著天上掉餡餅。”
方昊笑了笑:“那咱們來核對一下價錢吧。”
唐南忠本來想說打包一起說個總價就行了,但一想,逐一核對也挺好,可以做到心中有數。
方昊拿出筆和紙,打開手機里的計算器,開始跟唐南忠逐一核對,片刻后,他指著最后一方大紅袍雞血石方章說:“這方大紅袍320萬,您沒意見吧?”
“很合理。”
“好,咱們算一下,加起來一共是2185萬,您老再對一遍吧。”方昊把寫著名稱和價格的紙,遞給了唐南忠。
唐南忠也認真看了一遍:“對,沒毛病。小張,麻煩你去復印兩份。”
“好的。”保姆拿過紙張去復印。
唐南忠又對方昊說:“這些不到八成,我再拿一方田黃石印章給你。”
如果加上那件墨床是真品,加起來就超過2400萬,達到了他承諾的金額,現在只能忍痛再拿一方珍藏的印章出來了。
方昊很欣賞唐南忠的人品,再加上這十多件文玩都是難得的精品,收集起來也不容易,便說道:“沒關系,這些我覺得也可以了。”
“不行,不行!”唐南忠連連擺手:“既然答應了你,我肯定要說到做到,否則我晚上睡覺都睡不著。東西我已經提前準備好了。”
說著,唐南忠起身,走到一旁的櫥柜,從中拿出一只盒子,走回來,放到桌子上。
打開盒子,方昊看到里面是一方田黃素方章,這方田黃素方章,經過堪稱最為奢侈的六面平切割,大刀闊斧的去除多余的石材,卻仍能保存唐南忠介紹的69克的重量,依照田黃裁切印章最少三分之二的損耗率,其原石份量之重,材質之珍,已是不言而喻。
更為難得的是,印章六面不見紅筋格,不但給予了觀者至高的審美享受,更說明原材質地優越,未見明顯裂格,抑或前主人對石材的裁切更為大膽,將紅筋全部去除。無論答案是什么,同樣彰顯了其非凡的價值,也難怪剛才唐南忠顯得心疼。
方昊估算這方田黃方章的價值,現在應該在520萬左右。于是他跟唐南忠說了他的估價,
唐南忠擺了擺手:“不用,這方印章是我三年前買的,價格還便宜,就算415萬這個價錢就行了,玉璽我占了便宜,也不能讓你吃虧了。”
方昊見唐南忠十分真誠,也就沒有推辭,客氣地說:“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不用這么客氣。”
這時,保姆復印了清單過來,唐南忠先看了一下,又遞給了方昊,接著說道:“我聽說你精研書畫,所以我又請朋友幫我拿了一幅弘一法師的楷書四條屏,你先看一下有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咱們再詳談。”
四屏詩句已經提前掛在了墻上,方昊剛才就已經注意了,給他的感覺很不錯,只是正事沒有辦好,才沒有關注,沒想到這四條屏居然是弘一的作品,并且還是唐南忠準備用來交換玉璽的書法作品,多少讓他有些驚訝。
弘一作為民國四大高僧之一,網上關于他出家一事爭議不少,此事自有公論,暫且不言,但在藝術方面,特別是書法一道,他確實頗有成就,成就書法史上別具一格的“弘一體”。
他的書法作品在拍賣市場上也常有出現,也屢屢拍出高價楷書,方昊記得,15年一次拍賣會上,弘一的一本楷書《圓覺本起章》就拍出了三千多萬的高價,相當于他和唐南忠交換的玉璽了。
當然,社會上也一直有非議的聲音存在,認為“弘一體”太缺法度,結構歪扭、墨色單一、筆法不見、章法全無,世人如此追捧,無非“捧臭腳”而已。
這就是仁者見仁了。
墻上掛的四條屏,是弘一贈與一位友人的,四首都是警世詩,創作日期為1936年秋。
就像不少人詬病的那樣,弘一書法作品確實從筆畫構字角度不具備齊整,端莊的要素,但在氣質方面,確實獨具一格,能讓人感覺到端莊、恬淡、寧靜,這一點正是方昊欣賞的地方。
只是,沒一會,方昊突然感覺這字有些不對勁,總感覺那么些許的別扭,又湊近了仔細觀察,眉頭都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唐南忠喝著茶,見方昊突然神色有些不對,微微一怔,這個樣子,不會是書法有問題吧?
這應該不太可能啊!
他那位老友收藏書法二三十年了,自己眼力高不說,購買這類精品書法肯定會邀請相關鑒定書一同去把關,有了雙保險還能出錯嗎?
至于說老友騙他,這種可能性是極低的,他跟老友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哪怕是因為利益,也不可能為了幾百萬坑他,況且,老友的兒子可還在他女婿手下任職呢,坑了他的后果可是相當嚴重的。
胡思亂想了片刻,唐南忠按下心中的雜念,先看看方昊怎么說吧,或許不是他想的那樣呢?
片刻后,方昊放下了心中的放大鏡,長舒了一口氣,等他轉身,唐南忠就迫不急待地詢問結果了。
“說結果之前,容我先講一下,弘一法師書法的特點。”
方昊開始侃侃而談:“咱們知道,行筆的動靜跟呈現出來的效果,感覺是一致的,比如行筆急速,提按起伏劇烈,表現出來的形態自然也是動態的,奔放的。
弘一法師的字給人一種散淡空靈的感覺,這也主要取決于他的結字方法。
弘一法師后期的字,結字時,一方面筆畫斷開的很多,除了穿插筆畫沒法斷開之外,其余筆畫,要么是斷開,要么是虛接,相連筆畫很少采用實連的方法。另一方面,筆畫的長度明顯縮短了。
正是這種斷開的方式跟縮短筆畫造就了那種獨特的感覺。換句話說,空靈跟短小,小巧,跟若斷若連,若即若離密不可分,粗大連綿的東西是不會有空靈的感覺的。”
講到這里,方昊頓了頓,見唐南忠點頭贊同,他繼續說道:“正因為他獨特的結字方法和字體展現出來的氣質,導致他作品難以模仿,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見到有哪幅仿作能夠做到惟妙惟肖。”
聽到這里,唐南忠問道:“那么,這四條屏應該是真跡了?”
方昊沒有直面回答:“唐老,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種手法,叫作揭二層?”
“什么!它是揭二層?!”
唐南忠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自然是聽說過揭二層這個說法的,但從來沒有見過用這種方法作偽的書畫作品,沒想到今天居然碰上了。
方昊鄭重地點了點頭:“我為什么會判斷它是揭二層呢,這就要從揭二層的工藝談起了,其中,‘揭’只是其第一步,但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等揭完之后,作偽者便會對照上一層書畫的意境,在下層紙上做一些補筆、重新填墨、潤色、裝裱、加蓋印章,再用舊紙、舊綾精裱而成。
我剛才分析了弘一法師的書法特點,他的用筆和氣質,到目前為止無人能仿的惟妙惟肖,而這四條屏的作偽者的能力雖強,大部分地方也確實有其意境,但總有總有幾處疏忽,這也導致意境突然中斷。
打個比方,就好像我在品嘗一盤佳肴,突然有人把菜給端走了,雖然他馬上又還了回來,但感覺上就不對了。”
方昊邊給唐南忠講解,邊在指出作品上幾處明顯有問題的地方。
唐南忠聽了方昊的解釋,細細品味,心悅誠服:“哎,確實有問題,我要向你道歉。”
方昊連忙扶住了唐南忠:“唐老,您可別這樣,這事怪不了您,像這樣的作品,半真半假,作偽者手法又高超,許多人都會走眼。”
方昊沒有看出唐南忠會欺騙他,況且,這幅“揭二層”也確實厲害,單看字體結構,是很難作出判斷的,他能夠做出判斷,是因為系統給他灌輸的全方面的經驗,他可以毫不謙虛地說,在書畫方面,沒有誰能夠達到這個地步。
當然,他沒看出唐南忠騙他,但唐南忠的朋友知不知道這四條屏是揭二層,那就不得而知了。
唐南忠也必須把這件事情搞清楚,馬上就打電話給老友。
“他說馬上過來,咱們到外面去等一會吧。”
“行。”
兩個人返回客廳,又接著喝茶聊天,只不過唐南忠可能由于四條屏的真偽問題,顯得稍稍有些焦慮,方昊就盡量挑選一些輕松的話題。
在方昊的引導下,唐南忠講述了自己的過往,他家算是書香世家,只是大家畢業后,成了國營企業的一名供銷員,走南闖北、開拓市場,成為企業的中堅力量。
在此過程中,他接觸到了古玩收藏,加上家學淵源,很快便沉迷其中。他請教老師,得這行要重點鉆研一項,于是便選擇了收藏田黃。
于是,他借著工作可以走南闖北的便利,收藏精品田黃,手上實在沒錢,就賣掉一些,得益于古玩市場的逐漸發展,他往往能夠低買高賣,也逐漸讓家人衣食無憂,退休之后,就專心研究、收藏田黃,還自費出版了一本關于田黃收藏的書籍。
說到這里,唐南忠還讓保姆拿了他寫的書過來,送給了方昊,方昊草草翻看幾頁,別說,這本書的質量還是挺高的,特別是關于鑒定田黃的心得,連他都覺得有所收獲。
“唐老,我覺得您這本書質量很高啊,應該不用自費出版吧?”
唐南忠聽到方昊的夸獎,還是挺高興的,他笑道:“你過獎了,事實上,我之所以寫書,一來是讓在世上留下些許痕跡,二來也算是自娛自樂吧。所以我就不愿將自己的書交由出版商發行,而且我一共也才印了200冊,其中一些送給了親朋好友,自己手里還留下幾十冊。”
可能有朋友奇怪,自費出版,200冊也能印嗎?
在以前,出版社一般的圖書要求是最少5001000冊,有的出版社需要3000冊起印。這是從成本的角度考慮。因為印刷廠一開機器,如果低于500冊,單書成本會很高,所以一般出版社將500冊作為最低印刷數量。但隨著印刷技術的發展,現在這一狀況也在漸漸改變。
唐南忠之所以能印兩百冊是請托了關系,再加上不吝嗇錢,出版社自然就愿意印刷了。
鑒于書籍質量意外的好,方昊還請唐南忠再送他幾本,他準備等胡覺他們來了之后,送給他們閱讀,可以讓他們多了解一些田黃各方面的知識。
唐南忠欣然答應,直接又送了方昊五本,并表示如果方昊還需要,可以來找他。
之后,方昊也向唐南忠說了一些他的情況,至于他在古玩方面學識,還是同樣的說法。
時間過得很快,門鈴又響了起來,正是唐南忠的朋友到了。
保姆把人接了進來,來者一共有兩位,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和唐南忠歲數相仿的老人,長得精瘦,但精神也很抖擻,走路風風火火。老人就是唐南忠的老友朱之慶。
而緊隨朱之慶身后的,還是認識的,之前有過一面之緣,在古玩界已經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古玩老板季文學。
季文學見到方昊也有些意外,他沒想到,朱之慶跟他說,發現書法有問題的原來是方昊,本來他還對那件書法還有些信心,現在他只覺得希望渺茫了。
唐南忠起身給大家介紹,由于之前電話里講不太清楚,唐南忠沒有跟朱之慶詳談,現在朱之慶見老友鄭重其事的居然是這么一個小年輕,心里多少有些不滿,只是礙于場合,沒有發作出來。
輪到介紹季文學時,季文學主動向方昊伸出了手:“方老師,又見面了。”
季文學認識方昊那次,只是覺得方昊小小年紀確實有些厲害,后來隨著方昊在邢恕舉辦的沙龍嶄露頭角,后來聽說孔益親自邀請方昊成為嘉益拍賣的顧問,就知道此子不能因為年輕而輕視。因此,再次見面時,就換了個稱呼。
朱之慶見季文學稱呼方昊“老師”,心中的訝異溢于言表,以他對季文學的了解,能夠被季文學稱呼“老師”的,肯定是有真材實學的,看來自己確實小看了方昊,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幸虧他沒有露出不滿的情緒,否則就貽笑大方了。
客套了幾句,大家便步入正題。
季文學說:“方老師,不瞞你說,弘一大師的書法四條屏是我鑒定的,還要請你指點一下。”
方昊說:“咱們對著實物聊吧。”
大家表示同意,隨即一行人又走進了書房。
接下來,方昊把之前跟唐南忠說的那番話,又重新講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