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空見張世山沒有拒絕,臉上再次泛起滿意的笑容,問道:“佛說,眾生皆苦,何解?”
我哪知道……
喜歡終日在醉花樓流連的張世山清楚自己的僧會一職是買來的,大把大把拋銀子的快樂他深有體會,卻從沒聽說過什么眾生皆苦。
可他也知道此時絕對不能將心里話說出來,于是只能皺眉仰頭做沉吟思索狀。
善空和尚見狀也不催促,只在一旁含笑等著。
只是他卻不知,此時摩挲著下巴仰著頭的張世山看似在思索,實際卻是借機仰頭,尋找藏匿于房梁之上的左章。
與此同時,被張世山視為救星的左章,正收斂氣息潛藏在張世山與善空和尚正上方的房梁上,納悶的看著形容憔悴氣血不足的善空。
而左章之所以會心生疑惑,完全是因為他從善空的身上看到了一抹淺淡無形的氣息!
這種氣息仿若薄紗一般罩在善空和尚身上,與木雕和松鼠身上的氣息有幾分相似,卻淡薄生澀了很多。
難道這和尚也是精怪……
可是緝妖司說兇手不是精怪妖物……
抑或這個善空是有道行的高僧……
可是有道行的怎么會這么弱,還憔悴成這個樣子……
片刻后,想來想去卻想不到一個合理解釋的左章只能壓下心中困惑,無視了張世山求助的眼神,凝聚心神盯著善空和尚的一舉一動。
左章的做法頓時讓張世山心頭發苦,只能放棄求助開始思索如何拖延時間。
可就在這時,善空和尚似是起了疑心,收斂了笑容肅然問道:“張僧會,何故不言?”
“呃……呵呵。”張世山被嚇得心頭一個激靈,連忙干笑兩聲掩去緊張故作玄虛道:“善空大師這般問,卻是在考校我啊。”
然而這番拖延似乎并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只見善空和尚忽然魔怔了一般,神情可怖的緩緩站起,瞪著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張世山喝問道:
“張世山,身為一縣僧會,當持戒端行,通曉經典!
“你不持戒,不束行,置經典于惘聞,還有何資格任這僧會之職!今日……”
“聽你放鬼屁!”始終不曾放下心中戒備的張世山見勢不對,也不等左章有所表示,反罵一聲彈身而起,雙掌悍然急推!
霎時間,兩只肉呼呼如蒲扇大小的手掌閃電般擊出,帶著迫人的掌風直奔善空和尚的胸腹!
“冥頑不靈!還敢行兇!”
誰知善空和尚也似是早有準備,合十胸前的雙手瞬間分開,迎著張世山的手掌就推了過去!
嘭!
剎那間,兩人手掌毫無保留地撞在一起,爆發出一聲巨響!
而在巨響過后,張世山身形一晃腳下卻是一步未動,善空和尚則噔噔噔連退三步,這才堪堪站穩了身子!
“嘿!還真是個軟腳蝦!”張世山見善空和尚被自己擊退,頓時膽氣一壯,長笑一聲就要疾沖撲上!
可就在這時,表情猙獰的善空和尚卻沒有絲毫退縮畏懼的大吼一聲佛號,揚起雙手喊道:“佛祖助我誅殺此僚!”
話音剛落,一抹金光便在善空和尚的雙掌間驟然迸發,剛一出現就化作一尊足有一丈的高大金佛虛影,擋在張世山與善空和尚之間!
突然出現的金佛虛影頓時嚇得張世山心生駭然,下意識的急急剎住腳步向后疾退躲閃,生怕那金佛虛影有什么古怪!
然而不待他退出兩步,那高大金佛虛影忽然瞋目怒喝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
佛號剛起,正自疾退的張世山就覺腦中念頭一滯,緊接著一陣酥麻感在腦海中爆發,讓他僵在原地無法動作!
下一刻,喚出佛像的善空和尚跨步來到張世山面前,雙目赤紅狂怒喝道:“張世山,你貪圖享受欺心蔑佛,枉為僧會!
“貧僧今日就送你進無間地獄!”
一聲喝罷,善空和尚高舉右手,沖著張世山腦門狠狠拍下!
而就在此時,一道灰色身影忽然從天而降,精準的落在張世山身前兩尺!
只見他一掌向上護住頭頂,另一掌輕柔平推,不僅擋下了殺氣極重的殺招,更是一掌拍向善空和尚的胸口!
一心擊殺張世山的善空和尚未曾料到會有人突然殺出,猝不及防之下便被那勻稱光潔的手掌拍在了胸口!
嘭!
手掌及體的剎那,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
善空和尚只覺一股莫可抵御的巨力狠狠砸在自己胸口,尚不及反應就被拍飛出去!斷線風箏一般狠狠撞在身后一丈多遠的墻上!
“噗……”
跌撲在地的善空和尚噴吐出一口鮮血,強忍著氣血翻騰內臟劇痛,艱難的靠墻站起,雙目噴火盯著張世山身前的灰色身影,啞聲喝問道:
“靈猿護腦……羅漢拳……你是哪一寺的武僧!”
“我不是和尚。”緩緩收了拳勢的左章摸了摸頭頂的僧帽,干脆利落的搖頭否認后暗暗瞥了眼身后的張世山。
然而張世山此時卻帶著滿面驚恐仰頭凝望半空,似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東西。
但是當左章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發覺視線所過之處根本空無一物,不由疑惑的皺了皺眉。
原來左章剛剛藏身房梁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沒看到什么金佛虛影!
整個過程在他的眼中,不過是善空和尚身處劣勢忽然揚起雙手,然后張世山就驚恐疾退并在瞬間莫名其妙身陷險境。
若說有什么異常之處,那便只有籠罩在善空和尚身上的淺淡氣息,在他揚手時驟然化作幾縷,分別鉆進了他自己與張世山的眼竅和耳竅之中!
“不是佛門子弟……”靠著墻才能站穩的善空和尚見左章不說話,嘀咕一句后咬牙強忍胸腹間的劇痛,雙手勉力合十反駁道:
“羅漢拳有這般造詣……還敢說自己不是佛門子弟!
“好一個……妄言妄語的破戒僧!”
心念電轉間已經有所猜測的左章聞言,搖搖頭正要說什么,卻忽然發現原本鉆進張世山眼竅耳竅的莫名氣息忽然散逸而出!
而在莫名氣息盡數離開后,張世山悶哼栽倒,那些氣息則再度回到善空和尚身上!
瞬間明白善空和尚有何打算的左章心頭一緊,面色凝重的沉聲勸道:“我勸你就此打住,那邪術在發動時會吸食你的氣血。
“如今你身受重傷,貿然動用后果堪……”
“住口!”善空和尚怒喝一聲截斷左章的話頭,死死瞪著左章不管不顧的大聲誦道:“自甘墮落,死不足惜!阿彌……”
“聽你念完才是傻子……”左章見善空和尚一意孤行,搖頭輕嘆足下一跺,整個人便如箭般疾沖而出,趕在對方身周氣息變換前瞬間出現在善空和尚身前!
正在努力召喚金佛的善空和尚未曾料到左章這般迅捷,大驚之下不自覺的奮起雙掌拍向左章!
可左章哪里容得善空和尚拍中自己,足下一閃側步避開襲來的雙掌,抬手一拳從善空和尚雙臂之間穿過,重重砸在善空和尚面門!
只聽一聲拳肉相撞的悶響,善空和尚悶哼一聲昏厥過去,腦袋一仰軟倒在地上!
而放到善空和尚的左章卻并沒有放松下來,反而面色凝重疾退數步回到張世山身前,雙拳緊握一臉戒備的盯著善空!
原來那被善空和尚調動的莫名氣息,并沒有隨著善空和尚的暈厥而安靜下來,反而開始劇烈的起伏波動!
與此同時,善空和尚面上的血色急速退去,氣息也越來越微弱!
“果然邪門!竟真以生人氣血為食!”
心生駭然的左章絲毫沒有再待在善空和尚附近的打算,連忙攙起已經恢復意識的張世山,毫不猶豫的撞破窗口躍出屋外!
而直到跑出張世山家宅的大門外,左章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他一邊戒備的盯著宅院內花廳的方向,一邊拉住準備再跑遠些的張世山,認真問道:“張大哥,你剛剛看到什么了?”
在左章拉拽下寸步難行的張世山無奈停下腳步,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心有余悸的將自己的見聞經歷說了一遍。
“一丈高的金佛虛影……”左章沉吟片刻,細細回憶對照自己看到的異狀,卻忽然想起自己無聊時與木雕的談話,不由納悶道:“怎么感覺和松鼠的惑心之術有點類似?”
“又是惑心之術!”張世山聞言失聲驚呼道:“難不成那和尚也是精怪?”
“不是。”左章搖頭道:“他身上的氣息與他本人不怎么相容,相比木雕和松鼠渾然一體,更像一件勉強套在身上的衣衫。”
不明所以的張世山撓撓頭,轉而問道:“那咱們現在怎么辦?”
見張世山一臉無措,左章正要出主意卻豁然一愣,目光湛湛的看了眼花廳方向,摸著僧帽語氣莫名道:“且容我想想……”
片刻后,左章篤定打入緝妖司的契機就近在眼前,嘴角不由泛起一絲淺笑,理所當然的說道:“有人行兇,自是要報官。
“不過善空既然會妖術,我們得想辦法把緝妖司拽進來。”
對左章言聽計從的張世山剛想點頭,卻忽然想起善空和尚這個正主還沒死,剛要開口詢問,就聽左章搖頭道:“他活不成的。”
張世山聞言一驚,“為什么?”
“氣血散盡怎么活?”左章聳肩道:“那邪門氣息以生人氣血為食,善空和尚身體無恙的時候,沒準還能堅持些時日。
“可他進花廳時就是一副憔悴樣,重傷之下又執意催動。如此烈火烹油,恐怕殞命便在頃刻間了。
“至于那邪門氣息,離了氣血便成了無根之火,我們等到天明怎么也熬死它了。”
張世山聞言頓時放下心來,拍著胸脯點頭道:“那好,等到天明我就報官!”
“最好如此。”左章點點頭后摸了摸僧帽,眸光閃動道:“不過,這個說辭卻要稍微改改……”
說著,左章就將自己編好的說辭一字一句說與張世山,并叮囑他一定一字不落的說與縣衙和緝妖司聽。
眨眼間,數個時辰過去,硬在大門外坐了半宿的張世山在牢記左章的交代后,頭也不回的直奔縣衙。
左章則抓緊時間,趁著官府趕來前回到花廳門外,確認已經沒有一絲莫名氣息后才走進門去。
花廳中,左章離去時重傷昏迷的善空和尚已經完全沒了氣息,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只不過他的尸身干癟萎縮,仿若一具死去許久的干尸,根本不像是昨夜才死的模樣。
“現場搜證這種活兒……有二十多年沒上手了吧……”
心頭有些復雜的左章嘆了口氣,干脆利落的蹲在善空和尚的尸身前開始搜索,不一會就搜出了一個布包。
打開布包后,只見其中是幾本已經快被翻爛的佛經和幾樣雜七雜八的東西。
左章看了兩眼立即從中拿起一個木匣輕輕打開,露出一張略顯陳舊卻保存完好的紙質度牒。
“陳國……空源寺……善空……”
左章瞬間記下度牒上的內容,然后將所有東西復歸原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張世山的家。
而當他以最快速度趕回正心寺時,就見十余名香客聚在寺門前,沖著掛扣銅鎖的大門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自知誤了開寺時辰的左章無奈上前沖眾人告歉,打開寺門將一眾香客迎進去,這才得空回到小殿中,麻利的入定誦佛進入須彌境。
“老禿驢!”左章剛進須彌境便急聲問道:“你可知道陳國的空源寺?”
“百余年的小廟,慣好出苦行僧。”盤腿端坐的慧覺老僧慢悠悠睜開閉合的雙眼,打量了左章兩眼后笑問道:“遇到空源寺的僧人了?”
“何止是遇到。”左章盤腿坐下將夜間的事情說了一遍,皺眉問道:“空源寺與那邪術可有關聯?”
“五十年前沒有關聯,如今卻是不知。”慧覺老僧語氣淡然的說了一聲,然后緩緩搖頭道:“至于善空,不過是一個遇到劫數的苦行僧罷了。”
左章聞言皺眉思索片刻,然后又問道:“為何我覺得善空用的邪術與惑心之術有幾分相似?”
聽了左章的問題,慧覺老僧看了看左章的雙眼,緩緩說道:“運使術法需消耗靈力,可若是沒有靈力,便要消耗別的東西。”
“生人氣血!”左章心頭一驚,忽然發覺慧覺老僧話語中的隱意,挑眉驚呼道:“你是說善空用的就是惑心之術!”
“不曾親臨,不敢妄斷。”慧覺老僧搖搖頭,話鋒一轉認真說道:“出去之后,莫要懈怠了修行。且去吧。”
說罷,慧覺老僧輕揮衣袖,便將滿臉不爽的左章趕出了須彌境。
而就在左章回到小殿中的時候,張世山卻惴惴不安的站在自家花廳的角落中,看著衣著怪異的一男一女蹲在善空和尚尸身前鼓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