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如白霜一般的月光揮灑下來,伴隨著不遠處內樓中響起的輕妙琴音,讓添香閣的天井莫名多了一抹清雅的韻味。
然而就在這頗顯雅致的光景中,坐在涼亭中的左章一手撐著臉頰,另一手搭著鋪滿了堅果殼的石桌,歪頭看著對面的阿黎,眼神中滿是無語。
片刻后,內樓中琴聲一轉變得悠揚空靈,左章忽然輕嘆一聲,看著阿黎說道:
“坐在我對面的這位小機靈鬼,麻煩你好好地給我解釋一下,什么叫做‘我也不知道’,可以嗎?”
面色微紅的阿黎避開了左章隱含質問的目光,斜斜看著天上的月亮低聲道:“是暫時還不知道……”
“那不還是不知道!”左章哼了一聲坐直身子,指著桌上的堅果殼道:“白搭了我一兜子的堅果,結果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有!”
阿黎羞窘的反駁道:“一大半都是你自己吃掉的!”
“我吃自己的東西怎么了!你管得著嗎!”左章似乎被阿黎氣得不輕,狠狠摸了摸頭頂假發嚷道:
“還以為你手里有什么了不得的秘聞消息,結果是只知道蒼云鐵流出自陰陽劫殘篇!
“還要我幫你查?我今天才是頭一次聽到陰陽劫這三個字!
“你讓我查什么?查這三個字怎么寫嗎!”
阿黎雖自知理虧,卻不甘心被左章這般數落,噘嘴反駁道:“人家要是有辦法,還要你有什么用!”
“哎呀!你說的真是太有道理了!”左章挑眉鼓掌道:“不如我們一拍兩散,就當今晚相遇只是春夢一場如何?”
“春你個鬼!”阿黎一雙眼睛瞪得老來大,怒道:“就你這不修口德的無賴,也好意思管自己叫禿驢?”
“誒?原來禿驢在你耳朵里是夸獎嗎?”左章看了眼阿黎頭頂烏黑亮澤的濃密長發,咧嘴笑道:“那我祝你早日成為一個萬人敬仰的禿驢!”
“死禿驢!我扯爛你的嘴!”惱羞成怒的阿黎頓時漲紅了臉,失了理智一般伸手抓向左章的面門!
“動我一下你就自己去找陰陽劫。”紋絲不動的左章面不改色的輕輕說了一句,卻直接令阿黎的手僵在他面門前三寸!
俏臉通紅的阿黎狠狠瞪著左章,銀牙緊咬,“你故意的!”
“不得不說,你的手還是很好看的。”左章仔細端詳著面門前纖柔白潤的光潔雙手,冷靜的視線投向阿黎,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這和我自己去找有什么區別?”
“所以你就故意貶低我!”阿黎氣咻咻的縮回雙手,剪水雙瞳中滿是惱怒,“你又要加條件!”
左章理所當然的點點頭,“雖然你是提出要求的人,可是就目前看來,我要付出的辛苦卻比你多得多,加條件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臭禿驢果然不安好心!”阿黎縮在桌面下的雙手緊握。
“你應該慶幸我沒有扭頭就走。”左章聳肩笑笑,“而且要加的條件也很簡單。”
阿黎撇嘴,“信你才怪!”
已然通過一番試探弄清了阿黎底線的左章清了清桌面,主動拿出一把堅果放在阿黎面前,笑呵呵的說道:
“將來,如果我要對真寶閣做什么,你須全力幫我。”
“這個要求哪里簡單了!”阿黎皺眉道:“真寶閣勢力有多大,你都想象不到……”
“很抱歉,你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了。”左章不以為意的嘿嘿一笑,“不過我可以保證,不論做什么,都不會讓你陷入危險。
“答應的話,我就想辦法幫你弄陰陽劫。”
阿黎頓時氣沮,想了想后無奈放棄了反抗,白了左章一眼后剝開面前堅果放進嘴中,撒氣似的狠狠咀嚼著。
“和聰明人合作就是痛快。”自己痛快了的左章見狀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向著內樓方向走去,“明天到正心寺細說吧。”
“不要臉皮的禿驢!”阿黎沖著左章的背影做了個鬼臉,撈起桌上剩余的堅果,轉身掠入夜空之中。
片刻后,回到內樓中的左章悄無聲息的回到座位,見張世山正如癡如醉的看著在樂臺上撫琴的錦蕊,不由樂了。
而當左章剛剛坐定,在眾人矚目之下的錦蕊便有所察覺,輕撫琴弦的同時不著痕跡的看了左章所在的位置一眼。
只見目光所及之處,一個相貌俊朗的書生正面帶微笑輕輕撫掌,見自己向他看去,便沖著自己頷首致意,似乎對自己的琴藝頗為贊賞。
對左章好奇滿滿的錦蕊見狀,自然而然的露出一個含羞帶怯的表情。
然而這一下落在樓內眾人眼中,卻似是對他們微笑一般,頓時惹得眾人心頭春意升騰。
真是好手段啊……
話說這花魁都這么狡猾的嗎……
暗暗感慨著,左章便也如其余賓客一般,開始讓自己的視線肆無忌憚起來,狠狠打量著月臺上婉約柔美的錦蕊。
一炷香過后,琴聲停歇,錦蕊在眾人熱切到有些無禮的視線中施禮離開,空留滿室意猶未盡的贊嘆。
而錦蕊剛走,曾在雅堂中出現過的微髯中年男子就登上了樂臺。
只見他面帶微笑的沖臺下眾人打了個羅圈揖,讓婢女給每桌擺上紙筆,然后伸手向暖閣方向虛引一下道:
“諸位,錦蕊花魁曾對在下說,今日滿堂俊杰,個個氣宇非凡才學驚人,她實不知該如何抉擇。”
說著,微髯中年男子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笑吟吟的繼續說道:
“是以,錦蕊花魁寫下一只禽鳥封入信中,諸位之中誰能猜中其中飛鳥的品類,便能入暖閣與錦蕊花魁一敘。”
話音剛落,一名男子一邊探手去拿紙筆一邊開口問道:“若是兩人都猜中了如何?”
微髯中年男子躬身應道:“那便先中者入暖閣。”
眾人聞言頓時急切起來,紛紛去拿桌上的紙筆,生怕落人一步而失去了入暖閣的機會。
而靜靜看戲的左章則暗贊錦蕊心思機巧,見張世山不動筆卻看著自己,便明白了錦蕊的心思,失笑提筆道:
“張大哥,錦蕊姑娘說什么了?”
“左小哥真非常人也。”張世山嘖聲贊嘆一句,然后低聲道:“謎底是鶴,錦蕊姑娘央我讓你進去敘話。”
“知道了。”運筆飛快的左章說罷便停了筆,拈起筆下紙張抖手甩了出去!
剎那之間,那紙便如穿花蝴蝶一般飛過眾人頭頂,直直落向樂臺之上!
正在樂臺上靜等的微髯中年男子也是見過世面的,眼見紙張沖著自己飛來,雖驚卻不亂,伸出雙手便去接。
眨眼間,紙張輕飄飄落在微髯中年男子手中,而待他細細看去,卻見其上寫了一個巴掌大的鶴字!
“嘶……”
微髯中年男子頓時一驚,抬頭看向左章,卻見他意態悠然的好奇看著自己,似在詢問是否猜中。
而同樣看到這一幕的還有許多人,他們好奇的視線在左章與他丟上樂臺的紙張間來回游移,顯然也想知道左章是否猜中。
“這位先生所書乃是一個鶴字。”
只見中年微髯男子深吸一口氣,先將左章所書展示給眾人,然后才拆開信封拿出錦蕊所寫的字,展示給眾人道:
“這是錦蕊花魁所書。”
眾人紛紛看去,卻見三寸見方的信箋上,寫著一個靈動秀美的鶴字!
“竟然中了!”
“這人是誰!當真運氣!”
“可惡!我也猜是鶴字!”
“我也是!只恨慢了一步!”
一時間,眾人或驚訝或嫉妒或懊悔,卻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錦蕊的貼身丫鬟向左章走去。
“這位公子,請隨我來。”圓臉丫鬟初霞躬身施禮。
“有勞姑娘。”左章彬彬有禮的起身回了一禮,隨著初霞向著暖閣走去。
眨眼工夫,左章進了暖閣,而隨著房門閉合,內中仿佛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一般,驀然一靜。
“公子請坐。”初霞引著左章坐在一張圓桌邊,便退去了一旁。
而左章剛剛坐定,就覺一陣淺淡幽香飄至鼻端,引得他心中一動,似在他心頭撓了一下。
“左公子是第一次逛青樓?”
忽然,一個婉轉悅耳的聲音傳來,緊接著身穿粉衫的錦蕊便從一張屏風后走出,面帶微笑坐在了左章旁邊。
“錦蕊姑娘何出此言?”左章面帶微笑好奇問道。
“公子不喜歡青樓。”錦蕊輕輕同樣好奇的打量著左章,淺笑說道:“公子信中頗有貶損添香閣的說詞,自是不會常來。”
這是上一世頻繁參加打掃行動留下的病根……
左章心中喟嘆一句,轉而問道:“姑娘邀我進來,是想知道什么?”
錦蕊聞言認真看著左章問道:“奴家想知道,左公子與奴家素昧平生,為何要助奴家脫離添香閣?”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左章反問一句,見錦蕊面露詫然,便笑了笑道:“張世山進來時,相信姑娘應該已經問明白了。
“此時再問我,不過是想確認一下我們是否欺瞞于你罷了。”
錦蕊點點頭道:“奴家實不敢相信,左公子為了友人一諾,便要將我帶出去。”
“其實我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左章聳肩道。
“哦?”錦蕊好奇道:“是何目的?”
“我都說不可告人了。”左章哈哈一笑,旋即收斂笑容鄭重道:“錦蕊姑娘,你久在添香閣,自是知曉越是無緣無故的善意,便越要提防小心。
“所以不論我等如何解釋,你都不會放下心防。既如此,何必強尋理由說服自己?索性便帶著防備與我等打交道。
“到最后,若是有朝一日得脫樊籠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你難不成還會遇到比困居添香閣更糟的結局?”
錦蕊只覺即便用上在添香閣中所有所學的東西,也完全把握不到左章的心思,只能順著說道:
“左公子你這般說法……確也別有一番道理,著實令人深省。”
看出錦蕊依舊心懷猶疑的左章笑贊道:“錦蕊姑娘真會說話。”
錦蕊聞言搖頭笑笑,“若不會說話,奴家此時恐怕就是那為了十兩銀子,便能任人擺布的可憐之人了。”
“在下相信姑娘終能得脫樊籠。”左章頷首寬慰一句,露出一個陽光的微笑,“姑娘離開此處之后,準備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錦蕊手撐臉頰,慵懶的看向窗外,眸中似有月光閃動,
“若真能離開此地,奴家便去看看湖光山色,領略一下四時風光。”
“不錯。”左章見狀點點頭,“還有嗎?”
錦蕊眨了眨眼,繼續看著窗外說道:“奴家還想學騎馬,試試策馬草原的滋味。”
“也可以。還有呢?”
“奴家還想拜個師父,學一身高深本領,行俠仗義……”
“還有呢……”
“奴家還想……”
“……”
就這樣,兩人一個輕聲詢問,一個隨性回答,屋內時不時響起錦蕊的雀躍歡笑,笑聲自由飄蕩,不受絲毫拘束的飛出窗外,飄入夜色之中。
一個時辰后,左章告別了隱露疲態卻目光湛湛的錦蕊,也告別了在某處尋快活的張世山,獨自離開了添香閣。
而待到他回到正心寺,恰是清晨時分,索性便直接打開寺門收拾寺院,換回往日的裝束準備迎候香客。
然而,香客還沒有登門,剛剛與他分開不到四個時辰的阿黎,就板著臉進了正心寺。
只見她進門后隨手從香盒中拿起一炷香,也不進殿,就站在大殿門外虛應其事的禱念起來,
“佛祖,佛祖。你這寺里有個不修口德的臭禿驢,快快將他發落到拔舌地獄去吧!”
正站在阿黎身旁不遠處的左章頓感哭笑不得,“你這妖精好不曉事,哪有當著佛祖的面罵禿驢的。”
“要你管!”阿黎說著隨手將根本沒有燃著的香丟回香盒,翻了一下眼睛,“說吧,怎么找陰陽劫。”
“真就一句客套話都不說啊。”左章摸了摸僧帽,嘖聲道:“先說說你知道的東西吧。”
“昨晚都說完了。”阿黎理所當然的答道。
“不是昨晚那些。”左章搖搖頭,坐在寺門外的石階上,“是誰告訴你蒼云鐵流出自陰陽劫殘篇的?”
“真寶閣啊。”阿黎眨了眨眼睛,“他們白給的消息。”
左章若有所思地說道:“他們還給什么不要錢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