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日之后,日落時分,當楚卓云登上山巔,踏入正心寺的時候,卻發覺平日里總在寺內大殿前等待他的木聽濤,這一次竟然不見了蹤影。
“嗯?人呢?”
掃量四周不見木聽濤身影的楚卓云納悶的皺了皺眉毛,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向著后院走去。
而他剛進了后院,就見一身紫袍的木聽濤正老神在在的坐在桃樹下,手端茶盞閉目養神,說不出的愜意。
這老頭倒是會享受……
楚卓云此時只覺身上濕透的衣衫重重的貼在肌膚之上,讓他難受非常,巴不得立即回去居所沐浴清潔一番。
于是他快步走到木聽濤面前,忍著身上的不適躬身行禮道:“老先生,我要下山了,勞煩將這一次的登山憑證給我。”
“嗯?……原來是楚小施主啊。”
木聽濤聞言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楚卓云呵呵一笑后將手中茶盞放在一邊,歉然道:“人老了,總喜歡打盹,疏忽怠慢之處,還請楚小施主見諒。”
“老先生折殺晚輩了。”楚卓云謙讓一句,做足了禮數。
木聽濤見狀又笑了笑,忽然似是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沖楚卓云伸手道:“對了,老朽一時間想不起楚小施主今日的登頂次數了,勞煩將今日所獲的憑證取出,讓老朽點數一下。”
急著回家沐浴的楚卓云聞言雖有些不耐,卻還是伸手入懷,將一疊碼得整整齊齊的桃葉遞到了木聽濤手中。
“多謝楚小施主體諒。”木聽濤頷首接過,掃了一眼手中桃葉之后,雙掌卻驟然閉合輕輕一搓!
剎那之間,數十片青翠欲滴的桃葉盡數化作齏粉,隨著木聽濤攤開的手掌紛紛落下,灑落在桃樹下的泥土和根須上!
“你做什么!”
眼看著一天辛苦得來的登山憑證毀于一旦,楚卓云頓時急了,怒不可遏的沖著木聽濤大聲吼道:“你這刁奴瘋了不成!竟敢毀了我一日的辛苦!”
“一日辛苦?楚小施主這是說的什么話。”
木聽濤若無其事的搖頭笑笑,慢條斯理的端起茶盞,一邊向唇邊送去一邊淡淡說道:“楚小施主昨日黃昏離去之時,一路歸家的途中,不是已將今日的憑證都自行取走了么?
“足足十枚憑證,頂今日之辛苦,綽綽有余了。”
一日辛苦被毀而陷入狂怒的楚卓云頓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不僅滿溢胸中的怒火瞬間不見了蹤影,后背還生出幾分涼氣,只覺面前這慈眉善目的老人分外令人驚懼!
“楚小施主?”
木聽濤見楚卓云驚得愣怔當場,輕啜一口茶水后喚了一聲,等到他回過神來之后才笑吟吟的說道:“楚小施主該當知道,凡事,總是要講規矩的。
“你若嫌棄智深大師允給你的絕世功法,初始之時便不要應承下來。可既然答應了智深大師,說你一定會做到,那便踏踏實實的做完你允諾的事情。
“可如今,你前有偷奸耍滑之舉,后有私取憑證之行,沒得叫人一再失望。
“難道,你楚家的家教,便是人前人后兩副面孔?而你楚家的家資地位,也是毀諾棄誓換回來的?”
“你胡說!”
楚卓云從未被這般奚落嘲諷過,更何況木聽濤言語間還對他最為敬重的父親頗多指摘,頓時怒極大吼道:“我爹爹為人正直,素重諾言!從不做毀諾……”
“那你呢?”木聽濤擺手截斷了楚卓云的話頭,看著急怒攻心卻被自己問到語塞的楚卓云,面帶失望的搖頭道:“你也知道你父親素重諾言,不做毀諾之事?
“可你身為楚家嫡子,是否想過自己只身在外的時候,你一人便代表了整個楚家的門風和臉面?
“若你真的想過,老朽倒想問一句,依著你如今的所作所為,當你站在你父親和智深大師面前之時,有沒有說一聲自己無愧于諾出如山四個字的底氣?”
楚卓云徹底啞了,原本滿腔的憤怒,在木聽濤一番直戳心肺話語之下,盡數化作了無地自容的羞愧,青紅不定的小臉低垂下去,再不敢與木聽濤對視。
“唉……”木聽濤見狀長嘆一聲,放下茶盞站起身來,隨手從樹上抓了一把桃葉丟到楚卓云面前道:
“這登山憑證隨處可見,俯仰之間便能拿到大把,本就是防得君子防不得小人的東西。
“你若真想要,老朽也不攔你了,隨你摘擇多少,都是你的自由。”
說罷,木聽濤便不再理會羞愧自慚垂首默立的楚卓云,徑自轉身離去了。
待到木聽濤離開之后,楚卓云又在樹下站了一盞茶的時間,這才抬起頭來,目光堅定的看了看面前枝繁葉茂的桃樹,轉身就向寺外走去,竟是看也未看木聽濤留下的那一大把桃葉。
而當楚卓云的身影消失之后,后院小殿忽然緩緩洞開,左章帶著一臉滿意的笑容來到桃樹下坐定,淡然笑道:“木聽濤,這番攻心手段,使得不錯。”
話音剛落,木聽濤忽然顯出身形,將一盞新沏的茶水恭敬遞到了左章面前,“些許伎倆,智深大師過獎了。”
“你這個過分謙遜的勁兒,這輩子怕是改不去了。”左章失笑搖頭接過茶盞,一飲而盡道:“且看著他明天的表現,若是知錯能改,便送他一份小機緣。”
木聽濤聞言點頭應下,雖不知左章所說的機緣是什么,但看左章面帶篤定的樣子,仿佛已經料到這份機緣一定會送出去。
次日清早,太陽初升,天光逐漸亮起,楚卓云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坡頭山下。
只不過這一次他卻是一反常態的沒有策馬或是乘車,且大步流星行走而來的時候不僅足履上沾了不少塵土,額頭也已經微微見汗,顯然是一路從曹縣走了過來。
而當他來到山下之時,稍作駐足把斜挎著一個小包裹解開,抖摟兩下將其中事物盡數抖落。
剎那之間,數百枚青翠欲滴的桃葉飄飄灑灑落于地上,竟是他數十日來登山拿到的所有憑證。
而楚卓云這時卻看都沒有看這些原本他極為看重的桃葉,目光堅定的望了眼位于山巔的正心寺,將手中空空如也的包裹卷成布條,緊緊束在額頭上后,便神情堅定的踏上石階,一級一級的向著山巔走去。
正心寺內,木聽濤打開寺門后正在清掃院落,雖未向山下看去,卻早已通過登山石階旁的桃樹苗,將楚卓云的一舉一動看在了眼中。
而當他看到楚卓云將此前拿到的登山憑證盡數棄掉之后,面上不由閃過一絲欣慰的笑容,開始期待起了他今日的表現。
可是令木聽濤感到意外的是,楚卓云登上山巔之后,竟是僅在寺門外逗留了片刻工夫,就轉身向山下走去!
“咦?這是何意?”
木聽濤見狀頓感詫異,不由將更多的心神放在了楚卓云身上。
而一番關注之后,木聽濤很快發覺,楚卓云今天與往日有了極大的不同。
不僅登山時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堅定,便是下山時也沒有了前些日子里的急躁,一步一階平緩向下,顯然心緒平定穩健得很。
“到底是楚靖軍的兒子,心志還是有些不凡之處的。”
說罷,木聽濤就不再言語,繼續一邊默默關注楚靖軍,一邊清掃寺院,準備迎送登門上香的香客。
眨眼之間,數個時辰悄然而過,當天光漸暗,木聽濤準備閉鎖寺門的時候,不由深深地看了眼再度登臨山巔的楚卓云。
只見白日間順著石階不間斷登上爬下的楚卓云,此時已是汗流浹背渾身濕透,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汗水打濕的腳印。
而楚卓云很快看到了木聽濤,見他打量著自己,步履艱難的走到寺門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卻依舊沒有進入寺門,然后便轉身離去了。
木聽濤見狀輕嘆一聲,閉鎖寺門回轉后院歇息去了。
就這樣,楚卓云接連十日天明而來黃昏便歸,每天來了便一言不發的順階登山。
且他每次登上山巔后都不會進入寺門,僅在門外歇息數息便向山下走去,然后進行新一輪的攀登。
“這是心性磨練到位了。”
左章得知楚卓云的變化之后,特意在第十一天清晨起了個大早,坐在后院桃樹下,一邊吃著餐食一邊笑道:“楚靖軍若是知道他兒子有了這番變化,指不定會高興成什么樣子。”
侍立一旁的木聽濤頗有同感,聞言點了點頭后忽然說道:“楚卓云上來了。”
“嗯,給他準備個水囊吧。”進餐完畢的左章用手背抹了抹嘴,轉頭又沖木聽濤叮囑道:“稍后你先別說話,等我看看他的心性打磨至何種程度再說。”
“小的明白。”木聽濤恭敬應了,轉身便去準備水囊去了。
過不多久,逐漸靠近后院的足音響起,很快楚卓云的身影就穿過角門進了后院。
而當他看到坐在樹下的左章和侍立一旁的木聽濤后,微一愕然連忙上前行禮道:“拜見智深大師,拜見木老先生。”
“楚小施主有禮了。”左章看著楚卓云,見他一臉鎮定沒有半分浮躁之氣,眉頭微挑后點頭笑道:“楚小施主可是來取登山憑證的?”
“正是。”楚卓云點頭。
左章聞言微微頷首,然后若無其事的抬起手掌。
下一瞬,就見左章頭頂的桃樹枝丫莫名一顫,緊接著一片桃樹葉便脫離存身的枝條,輕盈的打著旋飄然落下,恰落在了左章手中。
接著,左章就在楚卓云詫異的眼神中,將桃樹葉輕輕放在了他的手掌中道:“楚小施主請收好。”
“多謝大師。”楚卓云躬身回了一禮,正要告辭離去,卻聽左章忽然說道:“貧僧昨日剛出關,便聽木老居士說起你的事情。”
楚卓云聞言心頭一動,想起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雖然心性沉穩不少,可面上還是隱隱帶了一絲局促和緊張。
左章將楚卓云神色變換盡收眼底,暗感滿意的同時溫和笑道:“楚小施主可能不知,木老先生對你可是贊譽有加。
“他說,楚小施主你自打應承了貧僧之后,便勤勉踏實的踐行諾言,期間沒有絲毫憊懶懈怠。
“呵呵,如此風范,真真不愧是楚施主之子啊。”
說罷,左章沖著楚卓云合十一禮,仿佛對他所作所為頗為認可。
可這一番話落在楚卓云耳中,卻讓他倍感別扭刺耳,不僅下意識的握緊了雙拳,連帶著面上頗為沉靜的神情也起了幾分變化。
而當他不解木聽濤為何會隱瞞自己偷奸耍滑的行徑,并向他看去的時候,卻見面帶慈祥笑容的木聽濤緩緩向自己走來,然后將一個水囊遞到了自己手中。
楚卓云詫異接過,只覺水囊重丟丟的,晃蕩時還有咕咚咕咚的水聲,頓時知道其中裝了不少清水。
一時間,感受到木聽濤善意的楚卓云只覺自己當初偷懶行徑越發可笑可恥,心中不由越發沉重起來,面色也變得有些難看。
不過左章似是對楚卓云的反應一無所覺一般,伸手向寺門方向一引道:“楚小施主,且去吧。待你踐諾完畢之時,貧僧定將那功法傳授于你……”
“智深大師!”楚卓云忽然打斷了左章的話頭,眼神認真地說道:“卓云……配不上木老先生的贊譽。”
“嗯?何出此言?”對一切心知肚明的左章故作訝然問道。
楚卓云此時面露解脫神色,將自己先前偷奸耍滑的行為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然后面帶慚色道:“卓云深知自己所犯之錯不僅敗壞了家風和父親的期望,更讓智深大師和木老先生失望。
“所以便將心思不正期間所得的憑證盡數拋卻,并用十天攀登做罰,以懲戒自己盜取十枚憑證的過錯。”
“楚小施主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左章雙手合十頷首一笑,然后緩緩問道:“那么,楚小施主還想知道,那功法究竟有多少字嗎?”
楚卓云聞言一愣向左章看去,卻見對方依舊一臉笑意,絲毫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心頭不由一松,拱手一禮道:“不必了,大師。”
說罷,楚卓云便向兩人告辭,步履輕快的向著寺門方向走去。
“此子將來定有一番不得了的成就啊。”左章點頭笑笑,轉身走進了小殿之中,繼續鉆研陣道傳承去了。
而木聽濤看了看左章,又看了看寺門方向,忽然明白過來,左章所說的小禮物,竟是通過誘導楚卓云自曝過錯,而消除他心中對于自己行為的一份芥蒂。
而這份芥蒂消除之后,楚卓云心境必然再度提升,與修行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