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京城當中卻不似平常一般歸于沉寂,紅紅火火的燈籠被掛在家家戶戶的門口。
萬家燈火通明,爆竹聲聲不絕于耳。
朝廷中發生了什么,都和小民百姓沒有關系,除夕是一年當中最盛大的節日,整個京城中,都洋溢著歡欣喜悅的氛圍。
在這個舉國歡慶的日子里,有些人卻在加班。
和許多朝廷大員的府邸不同,于謙的府邸并不大,兩進的院落收拾的很干凈,家里沒有前呼后擁的奴婢,也沒有什么金玉器物只有幾個老仆在院子里忙來忙去,顯得有些冷清。
打眼看去,于府絲毫都不像是一個七卿重臣的私宅,反倒像是剛到京城的五六品小官的落腳處一般。
此刻,于府待客的廳堂當中,于謙不茍言笑的坐在上首,下首是內閣大臣俞士悅和兵部侍郎俞綱。
“……好了,這就是年后開印,兵部亟待處理的幾項要務,天子既有明言,命你代掌部務,當盡職盡責,不可懈怠。”
不管怎么說,于謙對于政務方面,還是十分上心的。
回府之后,立刻整理了自己手中的一些政務文書,細細的交代給了跟著俞士悅過來的兵部侍郎俞綱。
接過于謙遞過來的最后一份文書,俞綱終于偷偷松了口氣,重重的點了點頭,道。
“尚書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盡心竭力,替老大人守好兵部。”
說著,他偷偷的瞥了一眼旁邊喝茶的俞士悅,又瞧瞧對他態度和善的過分的于謙,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他今日本來在家里安安生生的休沐,結果莫名其妙的就接到了內閣俞閣老的拜訪。
還沒搞清楚什么事兒呢,就聽說自家尚書老大人在御前觸了霉頭,被禁足一個月,讓他來暫時代掌部務。
要說政務方面,俞綱是不擔心的,只是一個月的時間而已,如今邊境沒什么大事,兵部的壓力也小了很多,維持好日常的運轉便是。
但是到了于府之后,尚書大人和俞閣老之間的氣氛,卻著實讓俞綱有些坐立不安。
眾所周知,這二位的私交甚好,政見大多數也相同,即便是有所爭執,也很快就會重修于好。
但是這次,到了于府之后,尚書大人連點心都沒給俞閣老上,就給了半壺茶,還是冷的。
交接公務的時候,這兩位也全程基本沒有交流。
面對自己的時候,于尚書態度和藹,讓人如沐春風,可是一轉向俞閣老,就板著一張臉,面無表情。
這番態度差別,看的俞綱心驚膽戰的。
好不容易這公務交接的差不多了,俞綱是一刻也不愿意在這多待,拱了拱手便道。
“時候也差不多了,下官在此給尚書大人拜個年,今日除夕,下官還得回去陪老母親守歲,就不在大人府上繼續留了,大人見諒。”
于謙點了點頭,溫聲道:“應當的,今日本是休沐,勞你到我府上來忙活了這么久,辛苦你了。”
說著,于謙起身,瞥了一眼仍舊坐著不動的俞士悅,臉色冷了下來,道。
“公務交接完了,俞閣老也請吧,于某寒舍簡陋,招待不起俞閣老。”
這么明顯的趕人,讓俞士悅的臉色有些難看,不過到底,他還是坐著沒動,而是轉過身,擠出一絲笑意,道。
“俞侍郎,天色不早了,你就先回吧,老夫還有些事情,就不與你同行了。”
對于兩位大佬之間的冷戰,俞綱早就待不住了,見此情況,起身行了個禮,道。
“那下官就先回了,失禮。”
說罷,卷起案上的文書,俞侍郎麻利的后退兩步,迅速的溜之大吉。
待得俞綱走了,廳堂當中除了一個于家侍奉的老仆之外,就只剩下了于謙和俞士悅二人。
于謙回身在椅子上坐下,依舊黑著一張臉,道。
“俞閣老,天色晚了,不知你還有何公務,要和于某交接嗎,如果沒有的話,便請回吧!”
眼瞧著于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俞士悅擱下手里的茶盞,臉色也同樣沉了下來,道。
“于廷益,我告訴你,打從出宮門開始,老夫就一直忍著你這臭脾氣,可你不要太過分了!”
于謙哼了一聲,冷冷道。
“媚上無度,毫無氣節,不曾想你入了內閣,竟成了此等令人鄙薄之輩,是于某之前看錯了人,我與你沒有什么話好說,還是請回吧!”
“你!”
俞士悅胸中一陣氣悶,雙手捏著木頭扶手,強壓下那股拂袖而去的沖動,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的讓自己心平氣和道。
“今日之事,陛下心中已有決定,你都鬧到這等地步了,陛下都不曾讓步,可見態度之堅定,就算老夫等人再勸,又有何用處?”
“軍務之事,畢竟太過敏感,我等本就不該過分插手,當時的場面,你難不成要老夫學你一般,以辭官相威脅,再鬧一次左順門逼諫不成?”
“更易總兵官,至多不過多耽誤些時日,多花費些錢糧罷了,于朝廷大局無礙,真要是鬧得君臣對立,朝政停擺,你于廷益負的起這個責任嗎?”
對于這番解釋,于謙明顯并不接受,冷笑一聲,扔出兩個字:“借口!”
于謙的態度顯得越發的不耐煩,索性站起來,來到門口,將大門推開,右手一伸,道。
“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我話不投機,又何必多說?俞閣老,請吧!”
俞士悅的態度涵養已經算是好了,和于謙這么多年的交情,才讓他一直沒有發火。
但是于謙的這番話,卻著實讓他有些忍不下去了,當下一拍桌子,起身就要離去。
然而甫一起身,他便感到被于謙推開的大門處,一陣冷風卷著幾片雪花,直朝他臉上吹來。
冰涼的感覺,讓俞士悅略略冷靜下來。
看著面沉似水的于謙,他忽然感覺有點奇怪。
他和于謙相交多年,了解他的脾氣秉性,這個人執拗是有些執拗,有些時候,也的確會有些沖動。
但是他畢竟在宦海沉浮了這么多年,不會看不清楚情勢,隨意遷怒別人。
今日殿中的情形,莫說是他俞士悅,換了任何人過來,在當時的場景下,都只有順著天子這一條路,不然的話,矛盾更加激化,局面會走向完全不可控制。
以于謙的眼力,他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
要知道,政治不是只有對抗,有些時候妥協也是必要的,緩和內廷和外朝的矛盾,本就是他這個內閣大臣的責任所在,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做的并無任何不妥。
可于謙如今的這副反應……
實在不像是一個對朝廷衙門運轉有著深刻認知的七卿大臣該有的,反倒像是剛踏入仕途,覺得世事非黑即白的年輕御史一般。
幾片雪花落在他的衣袍上,迅速融化成雪水,一陣涼意襲來,讓俞士悅的頭腦有清醒了幾分。
他忽然反應過來。
從俞綱剛剛出言告辭開始,于謙跟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趕人。
這可不像是他于廷益的風格。
他可是個認準了的事情,一定要跟別人爭個是非曲直的人。
如今不分黑白,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實在是不尋常!
俞士悅就這么站在原地,不自覺的抬手捻著胡子,片刻之后,他忽然就平靜下來,后退兩步,坐回了椅子,淡淡的道。
“外頭風雪甚大,你我怎么說也算是同僚,且收留老夫在此歇息個把時辰,待風雪小了,老夫自會離去。”
“于尚書若嫌老夫礙眼,留老夫一人在此便是。”
看著俞士悅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于謙的身子僵了僵。
片刻之后,他長長的嘆了口氣,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將大開的屋門關好,然后回身重新坐下,苦笑道。
“仕朝兄,你這又是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