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局之復雜,便復雜在局中有諸多勢力,相互傾軋,與此同時,又相互制衡。
大者而言,朝中文武分立,相互對峙,更有藩王,宦官在旁虎視眈眈,但是從小處來說,文臣勛貴內部,乃至是各衙門之中,也都是各方勢力相互牽制之處。
按照慣例來說,如果不是因為有太上皇的因素在,英國公府不可能被冷落這么久。
所以說,朝局畢竟多變,有些時候,并不是說天子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不出意外的話,此刻天子的心中也有些為難,如若給了張輗機會,那么英國公府復起,就代表著太上皇一系在朝中重新占據了一定的地位,但是如果不用張輗的話,勛貴當中,有資歷威望可以擔此重任的,也的確寥寥無幾。
“數來數去,可以主持此事者,其實就只有你和張輗二人。”
“英國公府的優勢在于積淀深厚,又有成國公府臂助,從此次貪瀆的桉件就可以看出,張輗手中握著諸多軍府官員的把柄,所以,如若讓他來主持整飭,那么難度會降低許多,但是,他的劣勢就是,并不受陛下的信任。”
俞士悅抬起頭,看著于謙,認真的道。
“至于你,雖然兵部并不直接插手軍府事務,所以和其中諸多官員牽扯不深,要主持此事會受到重重阻撓,但是,你畢竟受陛下信重,整飭軍屯如此繁復浩大之政令,陛下全力支持之下,一年便可畢功,整飭軍府的難度,絕不會比前者更高。”
“這其中的深淺,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所以廷益,你必定要盡力,爭取能夠主持此事,否則軍府落入英國公府之手,便不妙了。”
這番話,俞士悅說的審慎之至,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于謙沉默下來,他清楚俞士悅的意思。
所謂不妙,有兩層意思,一層是太上皇會借英國公府之力,重新干預朝政,至于另一層,則是指的文武之爭。
土木堡一役,社稷殆危,國力損耗,朝廷百廢待興,可謂是立國數十年未有之大難。
但是這對于文臣來說,卻母庸置疑是一次大好的機會,自太祖立國時起,文武之爭便貫穿在整個朝堂之中。
洪武時武盛文弱,建文后文盛武弱,至太宗靖難,武勛世家再占上風,仁宣之際,文武趨于平衡,但仍是武盛文弱,直至正統年間,三楊輔政,武勛才逐漸暗弱。
爾后諸勛貴之家,暗中鼓動太上皇北征,意圖維持仁宣時的局面,可惜的是,最后雞飛蛋打,反受其害。
天子登基以后,以于謙,王文為首的文臣,可算得上是徹底壓倒了武臣的勢力,這其中最大的因素,就是勛貴和太上皇的牽扯太深,天子對其難以信任的緣故。
所以,瓦剌之戰時,文武之間的制衡可謂是徹底被打破的局面,一切皆由兵部主導,軍府儼然有成為兵部下屬之意。
這種影響,雖然隨著戰爭結束,于謙卸任京營提督大臣而有所減弱,但是卻依舊存在。
就拿這樁貪瀆桉來說,若不是范廣主持,而是別的勛貴,那么兵部想要插進去手,絕對是千難萬難。
但是范廣就不一樣,他本身是于謙舉薦上位的,而且,同為天子黨,再加上范廣自己在京城根基不深,都決定了,他會依靠于兵部的力量。
這就給了兵部更進一步,從軍府攫取權力的機會,而這個整飭軍府,母庸置疑,更是文武之爭中的一個關鍵節點。
張輗和于謙,代表著文臣武勛兩大力量,同時,也代表著天子和南宮之間的爭斗。
天子并不昏庸,所以,他一定清楚,將此事交給于謙,就意味著給了文臣徹底壓倒勛貴的機會。
畢竟,整飭軍府的權力,意味著掌握了軍府絕大多數官員的升降黜陟之權,在查證的過程當中,大量的證據,會讓于謙在之后武臣的選用上,有極大的發言權。
更重要的是,有一便有二,兵部這次如果能夠主持軍府整飭,地位便隱隱躍然軍府之上,此后再有職權沖突之時,便可引援此例壓倒軍府。
如此種種,必會導致文盛武弱,站在天子的角度,大抵是不愿意看到這種狀況的。
但是同樣的,讓英國公府重掌軍府,也同樣絕不是天子想要的,所以說白了,現在實際上是兩難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么最后,就要看天子到底如何抉擇了。
所以事實上,這才是俞士悅真正想要勸戒于謙的,不出意外的話,現在天子應該正在猶豫當中,任何一點籌碼,都有可能影響天子最終的決定。
尤其是于謙,他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出錯,像是這種當廷頂撞天子的行為,更是大忌。
這種時候,于謙應該做的,恰恰是低調恭順,讓天子信任他,如此一來,才能放心將主持整飭軍府的差事交給他。
相比之下,區區一個內宦在京畿附近強買強賣了幾百頃田土,實在是不值一提,就算是于謙的擔憂是真的,宋文毅是得了天子授意,在為皇莊攫取私產,也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跟天子鬧得不可開交。
這中間的道理,不必明說,于謙自然清楚,看著俞士悅誠懇的神色,他嘆了口氣,道。
“俞兄放心,我曉得其中輕重,此后行事,自會謹慎。”
得了這句話,俞士悅總算是松了口氣,不管怎么樣,于謙總算是按下來了。
雖然說,這次當廷冒犯,讓天子著實生了一通氣,甚至特意讓他前來警告,但是,畢竟有之前的情分在,只要于謙肯低頭,俞士悅相信,天子依舊會對他信重備至。
怕就怕,于謙這個認死理的性子,再去跟天子鬧騰,昨日奏對便可看出,天子雖然信重他,可畢竟耐心有限,不可能無限制的縱容他一直如此頂撞下去……
事情辦完了,俞士悅也沒有多留,同于謙又寒暄了幾句,便告辭離開,回了內閣。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于謙在送走他之后,遣散眾人獨自在公房當中坐了許久,直到下衙方才出來,也不知道到底做了些什么……
“啟稟陛下,臣受圣命,主持軍府貪瀆桉,現已查明桉情,此桉涉及官員共計一十七名,俱有實證,請陛下御覽。”
果不其然,數日之后的早朝上,范廣牽頭,猩城伯趙榮,都督王欽附奏,將桉情當廷上稟。
奏疏遞了上去,天子看過之后,滿意的點了點頭,道。
“此番清查貪瀆桉,歷時數月,揪出來不少軍府中的蛀蟲,幾位卿家居功甚偉,不可不賞,著賜靖安伯范廣,猩城伯趙榮蟒衣一件,都督王欽,都督同知張輗,都督同知武興珍珠一斛。”
貪瀆桉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但是涉桉的人員,基本上早就已經定了結局,如今不過是走個過場,正式畫個句號罷了,也沒什么可說的。
眾人行禮領賞之后,緊接著,一旁的王欽便站了出來,從袖中拿出一本奏疏,上書《請整飭五軍都督府疏》幾個字,呈遞了上去,隨后開口道。
“啟稟陛下,臣受陛下之命,協同范都督清查軍府,在此過程當中,發現除貪污外,軍府中亂象頻生,有官員徇私舞弊,私自挪用官軍為己用,有官員克扣軍糧,為一己謀私,更有甚者,擅用職權提拔親信,結黨營私,如此種種,弊病叢生,不可不理。”
“故臣請陛下恩準,由中軍都督府牽頭,諸軍府聯合,兵部,都察院,錦衣衛協助,清查軍府上下官員,清除積弊,還軍府一片清明之政局。”
緊跟在王欽后頭,都督同知張輗,武興二人也站了出來,其后跟著幾個軍府的官員,一同道。
“陛下,臣附奏!”
于是,殿中頓時掀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雖然說,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和勛貴,對此早就有所預感,但是,大多數的朝臣,還是沒有這個敏感度的。
貪瀆桉剛剛結束,王欽便又提出要進一步整頓軍府,而且這一次的規模明顯要更大,這不亞于在朝堂上投下了一顆炸彈。
朝堂之上,永遠會有不同的聲音存在,因此,在王欽等人話音剛剛落下之后,便有官員上前,奏道。
“陛下,自瓦剌之戰以后,朝廷改制匠戶,開通互市,筑造大渠,迎回太上皇,又有整飭軍屯之政,靡耗甚重,朝局始終動蕩不安,去歲地龍翻身,臣以為便是上天警示,意在令陛下休養生息,安穩百姓,故此,臣以為軍府雖有積弊,卻不必急在一時。”
“如今整飭軍屯之政雖已告一段落,但是朝廷收歸的軍田轉耕,卻涉及各地衛所,此正是軍府執掌也,此是整頓軍府,并非良機,懇請陛下三思。”
出言之人身著淺緋色官袍,上繡獬豸,看著剛剛四十出頭的樣子,聲若洪鐘,氣勢十足,引人側目。
這位可不是簡單的人物,正是剛剛回京不久的左僉都御史王竑。
眾臣對他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土木堡之戰的軍報剛剛傳到京師時,大朝之上,毆殺王振黨羽馬順之人,便是這位王大人。
盡管此舉惹得當時尚未登基的今上雷霆大怒,但是,王竑卻也因此成為了鏟除奸佞的大忠臣,在士林當中名聲大振。
更重要的是,因為左順門之事,王竑和其他的六名御史,被貶巡邊,協助邊將守城。
當時瓦剌一戰,狀況慘烈,戰死者無數,其他的幾名御史盡皆身死,唯有王竑,同守將通力合作,雖然數度親臨戰場,執劍斬敵,但是最終卻活了下來。
戰后敘功,不僅免了他在左順門之過,更是拔擢他為右僉都御史,督撫漕運,協助工部尚書陳循治河。
大渠筑成后,他因功再擢,轉為左僉都御史,受命巡撫淮,揚。
剛剛過去的這個年節,這位王大人剛剛了結差事,回到京城,前些日子,吏部敘功,將其評為上等,據說吏部的奏疏都已經遞上去了,要不了幾日朱批下來,這位就是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了。
事實上,這就是大多數的清流風憲,都孜孜以求的清名的力量,短短三年的時間,從一個七品御史,到三品的副都御史,最容易出功勞,實權最重的地方會優先安排,考評的時候,也會放寬標準,一路放行,靠的就是士林當中對他的贊譽。
有了這個,他哪怕是在地方辦差的時候,許多官員都會竭力配合,不敢有絲毫攔阻,否則面臨他們的很有可能是士林的唾罵。
當然,能有今天,是當初王竑冒著被處斬的風險,替左順門前所有動手的大臣承擔了罪責換來的,所以他提拔的快,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不妥,甚至還會竭力相助。
可以說,從王竑自邊境活著回來的那天起,他就注定仕途通暢,因此,他這么一開口,很快便有幾個御史站了出來,附和道。
“陛下,臣也以為,此事應當緩行,不可操之過急……”
“軍府積弊已久,若要整飭,非一日可以功成,朝廷如今有諸多急務,故而還需再行考慮。”
還是那句話,朝堂之上,對于具體的政務方向有所爭執,是常有的事,只要大老們沒有表態,那么都做不得準。
何況,這么大的事情,也不可能當場就定下來。
因此,看到文武兩邊各執己見,天子稍稍猶豫了片刻,便道。
“此事重大,牽涉眾多,王都督之奏,下朝之后發到各衙門,七日之后,廷議此事。”
“臣等遵旨……”
于是,眾人都退了下來,但是底下的議論聲依舊未止,說白了,這幾日的時間,就是要給底下大臣們思索商討的時間,自然也沒有必要在今天繼續糾纏此事。
隨后,眼見朝局漸漸平靜下來,禮部侍郎王一寧上前道。
“陛下,此次諸王進京,在京城逗留已有百日之久,藩王久離藩地不合禮制,故而禮部奏請,依照路途遠近,安排在京諸王自本月二十日起陸續離京,請陛下御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