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王文離去的身影,王翱的眉頭不由緊皺了起來,與之相對的,則是俞士悅若有所思的臉色。仔細的咀嚼了一番王文剛剛的話,俞士悅的神色復雜,不由轉向了自己剛剛出來的這座大殿,透過殿門,他似乎又看到了皇帝陛下年輕的身影,但是打心底里,他卻不由升起一陣濃濃的畏懼之意。帝王心術,可怕至此!還是那句話,由結果來倒推過程,要容易的多,此刻脫出局中,俞士悅再看剛剛那場奏對,倒是清晰了許多。此前他一直在猜測,甚至幾乎是篤定,王文要撤換兩個兵部侍郎的提議,是出于天子,原因便是,于謙如今得罪了天子,且實話實說,他在兵部的權勢過重,到了不得不拆解的程度。但是,他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如果天子帝心真的已定,那么,還找他們過來做什么?有天子默許,王文這個吏部尚書諫奏,便是直發旨意,又能如何,難道說,內閣敢不奉詔嗎?更不要提,內閣有王翱,他擺明了,就是在覬覦兵部,這種情況之下,他俞士悅一個次輔,同不同意此事,有什么關系,何必非要找他過來呢?說句不好聽的實話,大明自太祖皇帝撤中書省,罷丞相之制,權分六部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皇帝在朝廷的絕對地位,沒有丞相的情況下,除非是在執行上需要重度依靠官僚體系的國政之策外,只要皇帝下定決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像是于謙這般地位的人,一道旨意便可鎖拿下獄,更不要提撤換兩個兵部侍郎,雖然不能說是和喝水一樣簡單,但是屬實沒有什么必要,考慮他一個內閣次輔的想法。既是如此,為何還要召他過來呢?兩個可能。要么是圣心未定,仍然在猶豫之中,需要內閣來輔助決定,要么就是有其他的目的。前者不能說是沒有可能,但是若真是如此,那不至于只召他們兩個前來,如今內閣雖然人少,可也不是只有他們兩個,張閣老雖然存在感低,但是不至于被天子遺忘到這種程度。何況,內閣又不是唯一能被咨詢的機構,除了內閣之外,翰林院如今的那位儀銘大人,可是郕王府舊臣,這般事情,詢問他的意見,也是完全正常的。但是都沒有,天子只召了他們兩個人,當時在御前,俞士悅無暇細想,可如今冷靜下來,結合王文在御前和剛剛的舉動,他大致也明白了一些。不出意外的話,兵部如何處置,天子心中早有定論,召他們前去,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試探!帝心如淵,不可妄測,這句話放在近來的朝局當中,可謂恰如其分。這段時間以來,天子在朝堂上的很多固有印象,被接連打破,以至于,沒有人能夠真正摸得清楚天子的心思。在此之前,眾臣都覺得,天子聽言納諫,有賢君之相,于是,后來有科道改革,言官之權被大大約束……眾臣又覺得,天子愛惜羽毛,重視名聲,可結果,宋文毅侵田,舒良冒犯朝臣,他老人家卻又無動于衷……就連于謙……眾臣都覺得這個最受天子寵信,地位穩固的不能再穩固的于少保,也被圈禁下獄,惶惶無終。更不要提,近段時間以來,天子對東宮的曖昧態度,還有對藩王的過分優待回護……樁樁件件,都讓所有人認識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皇帝,因此,更是無人敢揣測君心。對于別人來說是如此,對于俞士悅來說,亦是如此。但是身在內閣,如果不能對天子的性情有所了解,又如何能夠立的穩呢?天子近來的諸多舉動,刷新了太多認知,以至于許多時候,俞士悅也分不清,天子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性情。正因如此,今日奏對之時,他才會如此猶豫躊躇。但也正是在剛剛御前,巨大的壓力下,他反而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最初之時,他對天子的印象是什么。年輕,但不莽撞,行事穩重的像是穩坐皇位數十年的君主。聰明,且不拘泥于禮法,面對朝事國事,往往有巧思妙計,雖然看著不可思議,卻次次都能圓滿解決。內斂,但從不失率真性情,群臣在外朝,能夠看到的,往往是天子克制的一面,但是俞士悅久在內閣,曾經見過天子為國政推行順利而欣喜不已,也曾見過他被于謙氣的臉色發紅,甚至于,平素奏對之時,偶爾被天子打趣的情形,他都歷歷在目。俞士悅當了這么多年官,別的不說,觀人的本事還是有些的,雖然如此有些不敬,但是,俞士悅還是得說,在他的心中,一直能夠確定一點。那就是,天子是鮮有的能夠克制己心的君上,這種克制,并非過往所謂仁君的那種單純依照禮法而行,而是越于其上,因有大志愿,而燭照前路的克制。天子所為的一切,都是出于保社稷,護萬民,穩固大明江山的目的,這是道的層次,是天子的道。其實,在俞士悅看來,這也正是天子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地方,世上之人,熙熙攘攘,皆為利來,不過所求不同而已,有人求權勢,有人求享樂,有人求仕宦,有人求清譽。這一點,就連于謙也不例外,某種意義上,于謙有保國安民之志不錯,但是,他這么做,亦是希望能夠青史留名而已。可是,天子不一樣,俞士悅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總覺得,天子為國,是純粹的為國,并不摻雜其他任何的私心。換句話說,這朝堂之上無論何人,包括于謙在內,為國為民是不錯,但是,那都是他們達成自己志愿的途徑和手段,最終或獲名利,或獲心安,或獲萬世之名,總有想要的。可天子好像沒什么想要的,或者說,他老人家想要的,就是國家興隆,百姓安穩。這個感覺很奇怪,正因于此,俞士悅從來都沒有將這個想法告訴過任何人,而近來發生的諸事,似乎也一直在沖擊他的這個想法,皇莊之事,算是與民爭利,舒良的所作所為,亦非正道,甚至于,對于皇嫡子和東宮的種種態度,也絕不正常。這些跡象,似乎都在告訴俞士悅,天子也有所求,也有私心……可是,就在剛剛御前奏對之時,他的這個想法動搖了。如果說,天子真的有所求,那么今日之事,該當是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看看,他和王翱兩個人,在面對這樣明顯是有損朝堂社稷之事時,是選擇曲意順從,迎合帝心,還是堅持原則,秉公諫奏。而他和王翱當中,又尤其以他,面臨的考驗最為嚴峻。不為別的,因為天子測試他們的這樁事,和于謙有關,而俞士悅和于謙的關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王翱面對的考驗,是在面對更進一步和獲得皇帝的信任寵信的機會面前,是否能夠保住本心。之所以說簡單,是因為到了他們這等地步的人,克制性情并不算困難,當然,這也因人而異,譬如說某位首輔,就沒有克制住……俞士悅所面臨的考驗,之所以說更加嚴峻,是因為王翱的考驗是機會,而他的考驗則是危難。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都沒有替于謙說情,說白了,就是在避嫌,因為他們的關系好,所以這個時候,他更不能在天子面前說于謙任何的好話。否則,輕則被天子質疑公私不分,被舊情所困,有失公正,重則會被當成結黨,觸動天子的逆鱗。今日之事,說白了,就是看他,在‘帝心已定’的前提下,敢不敢冒著被天子誤會的風險,仍舊持正公允,從有利于朝廷的立場來表達自己的看法。除此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風險。要知道,敢于違逆皇帝的人不是沒有,現下便有一個,正在詔獄呆著呢。回想起剛剛御前天子的態度,擺明了就是在給他施壓,那種情況之下,俞士悅其實極其難做。退是明哲保身,屈從圣意,看似妥當,可卻母庸置疑會和王翱一樣,無法通過這次考驗,可若是進,堅持己見,不肯低頭,那么又極容易變成另一個于謙。此次于謙之事,雖然說俞士悅一直疑心,天子有其他的布置,但是,他也同樣看的清楚,天子并非毫無不滿。若是他真的這么做了,那么,或許眼前無事,可必會為以后埋下禍患。所以實際上,他面臨的幾乎是死局。一念至此,俞士悅不由一陣后怕,這次的奏對,看似波瀾不驚,可實際上,恐怕是他這一生當中,最兇險的一次了。那么,死局又該如何破呢?過往時候,俞士悅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是今天,站在這殿外回想剛剛的奏對,他心里忽然有了答桉。其實就是剛剛的那句話,帝心如淵,不可妄測,既然不可妄測,那索性便不要揣摩帝心便是。這次奏對是一次考驗,但是,御前奏對,尤其是在剛剛天子刻意施壓的狀況下,他哪有那么多的時間考慮這么多,去想天子希望他怎么答,又為何要這么問,等考慮周全,黃花菜都涼了。所以,他當時所言,其實就是秉持一個原則,持正!他不去想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只是秉持自己內心的原則,說自己該說的話,盡自己該盡的職責,哪怕……會因此觸怒皇帝。可以說,換了任何一個其他的皇帝在位,他今日的這番話,都會將自己推到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可是,如今皇位上的畢竟不是別人,是當今陛下。俞士悅的感覺沒有錯,無論近來天子的舉動如何不同,可初心始終未改,秉公心而行事出言,縱然有過,亦不加罪。當然,這很容易就變成于謙,但是,這一條對于俞士悅來說,反而并不難,因為他不是于謙,沒有這個于石灰那么剛硬的性格,所以,他能夠在柔事天子和堅持原則之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從而順利破局。只是,這些說來容易,可便如今日奏對,踏錯一步,便可能是萬丈深淵,當然,與之相對的是,經此一事,俞士悅也終于能看的清楚,自己之后的道路該如何走。不過……“次輔大人今日好口才,往日我竟未發現,次輔大人有如此伶俐的口舌。”一旁王翱的聲音,打斷了俞士悅的思緒。轉頭一看,這位首輔大人,盯著他的目光明顯有些不善。不過,俞士悅倒是澹定的很,今日殿前,他們二人已經算是撕破了臉,雖然說,沒有什么真正的沖突,可想要回到之前那種看似和睦的關系,確是不可能了。當然,這對俞士悅來說,倒也沒什么關系,身在朝堂上,沒有不得罪人的。內閣的首輔次輔,本來就不應該太過和睦,他現在身兼內閣次輔和東宮詹事兩個官職,真的要斗起來,壓根也不怕王翱。平素低調,可不代表他好欺負。微笑著拱了拱手,俞士悅不咸不澹的回道。“那看來是俞某素日里,和首輔大人交往太少了,不過,首輔大人今日的所作所為,倒也和俞某印象當中的大不相同。”“當然,這倒也無妨,你我同在朝中為官,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有的是時間,能夠相互了解。”說罷,俞士悅倒是也沒有心情過多寒暄,微微躬身算是禮節,隨后轉身便走。今日一事,他所獲良多,但是,卻也沒什么心情跟王翱多說,這個老家伙,擺明了今天是不懷好意。趁著天子想要拆解兵部勢力的心思,想要染指兵部,而且,還故意過來坑他一回。要不是這個老東西提前來對他提起項文曜和李實的去處,俞士悅也不至于在御前的時候,那么難以判斷自己到底應該怎么做。俞次輔不啐他一口,都算是克制心情了,更何況,這次奏對,雖然對于俞士悅來說,有頗大的好處,但是,想明白一切之后,也同樣讓他意識到了一絲危險,雖然于他無礙,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