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朱儀這個捧哏的功力還是很到位的,至少,作為被捧的對象,朱祁鎮感到很是受用。
這番話不僅滿足了他的虛榮心,而且還給了他繼續說下去的臺階,于是,朱祁鎮微微頷首,道。
“整飭吏治是好事,但是須知,任何事情都有代價,皇帝如此嚴厲的對待朝中大臣,如今的朝中,只怕除了怕之外,還有怨!”
話至此處,朱祁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情緒微微有些異常,但是很快就平復下來,繼續道。
“朝中的這些大臣,最擅長的便是蟄伏待機,皇帝如今不顧物議,光憑一腔熱血,便斬掉了這么多的朝中人脈牽連,那么留下來的這些大臣,就算明著不說,可到底心里必定有所不滿,這種不滿平時看不出來,但是,在這種大事上,卻必然會體現出來。”
這番話一出,朱儀卻是微微皺眉,思索了一陣,他開口道。
“陛下,恕臣直言,皇上整飭朝堂,固然會讓大臣們心懷不滿,可是,您剛剛也說了,如今群臣對皇上,先是怕,然后才是怨,既是如此,那么,群臣又豈敢違逆圣意呢?”
于是,朱祁鎮臉上的笑意更濃,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道。
“所以,這就是皇帝犯的第二個錯誤!”
朱祁鎮抬手豎起兩根手指,口氣變得越發自信。
“福建窩案!”
“當初,朱鑒對朕說起這樁案子的時候,曾經疑心這是皇帝要刻意將他調出京師之舉,朕也有所疑惑,但是,畢竟勾結倭寇,茲事體大,所以,到最后朕還是覺得,這僅僅只是皇帝需要一個重臣出去整頓福建官場而已。”
“只是,如今看來,皇帝那個時候,就已經在布局開海了,福建官場污濁,多數人都和倭寇有所牽連,所以皇帝的想法是,先整頓福建官場,然后再議開海之事。”
“這……有什么不對嗎?”
朱儀心里已經隱隱有所明悟,但是,面上仍舊是一副疑惑的樣子,開口問道。
見此狀況,朱祁鎮搖了搖頭,道。
“當然不對,所以朕說,皇帝還是太年輕了,僅憑一腔熱血做事,朱儀,朕問你,若要開海,誰人得利最大?”
“這……”
朱儀猶豫了一下,試探著道。
“當然是沿海一帶的百姓和商人,海禁一開,他們便可借此獲利。”
“不錯,正是如此。”
朱祁鎮頷首道。
“此前朱鑒也曾將此案的一些情況說給朕聽,如今沿海一帶的這些假倭,大多都和當地的士紳有所牽連,而這些士紳的背后,有不少朝廷官員,有些在京中,有些在地方,當然,福建是最多的,一旦開海,假倭便可變成正經的商人,和他們有所牽連的官員,也不再是通敵之罪,所以,對于他們來說,肯定是支持開海的。”
聞聽此言,朱儀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恍然大悟,接著道。
“可是現在,福建窩案,再加上大軍剿倭,已經將當地的士紳,還有和這些假倭跟走私商人有牽連的官員,都抓了個干凈,朝中或許還有些人,但現在這個局面,他們必然不敢再有任何的舉動,所以說,是皇上自己,把這些原本能夠支持開海的人,一手給葬送掉了!”
眼瞧著朱儀終于明白過來了,朱祁鎮面上笑意微收,道。
“便是如此,海禁是祖制,想要開海,朝中反對之人本就眾多,現如今,皇帝自己把開海的助力全都抓了起來,你說,他這事情還能辦成嗎?”
細細的將前后思索了一番,朱儀道。
“陛下圣明,如此看來,皇上這次,確實要做無用功了!”
“倒也未必……”
聽了朱儀的話,朱祁鎮卻搖了搖頭。
見此狀況,一旁的朱儀心中不由一陣無語,咋的,這背著你說,順著伱說都不行唄……
不過這次,沒等他問,朱祁鎮就繼續道。
“你剛剛說的也有理,經過了前面的幾樁大案,群臣對于皇帝,早已經是懼怕不已,按照過往經驗來看,這種大事,皇帝下了決心,就勢必是要做成的,所以,就算是有大臣出面反對,恐怕也不會太多,大多數的朝臣,恐怕不會在此事上觸霉頭。”
那你前面說了一大堆是在干嘛……
朱儀的臉色有些凝滯,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了。
這般神色,自然也落在了朱祁鎮的眼中,他微微一笑,道。
“朕的意思是,這件事情能夠在朝議上通過,但是……辦不成,你明白嗎?”
這句話說的有些繞口,但是,朱儀畢竟已經在朝堂上磨礪了這么久,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通過朝議,和能夠推行下去,并不是一個概念。
以天子如今在朝堂上的威望,想要強行通過朝議,并不算是難事,之前皇莊的事情,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真的把皇帝逼急了,直接一道圣旨下去,違抗圣旨的人一律都丟進詔獄,一樣能夠‘通過’朝議。
但是,話又說回來,皇莊之事,和這次開海是不一樣的,皇莊的體制特殊,由藩王和宦官主導,這兩股勢力,都不是朝中的大臣能夠左右的,就算是地方官想要攔阻,有圣旨在手,這些藩王和宦官便算是有了皇權之力,才不管你什么文臣不文臣的。
所以,只要事先和藩王達成了共識,那么,朝中大臣的意見,其實無關緊要,一道圣旨下去,他們不從也得從!
可是,開海不一樣,這件事情和當初的整飭軍屯一樣,牽扯到方方面面,禮制名分如何梳理,朝野上下的輿論如何安撫,是否要增調官軍鎮守,地方衙門該如何配合,這一樁樁一件件,需要從中央到地方,上上下下的全力配合。
因此,如果皇帝僅僅只是依靠權威強行通過朝議,根本就毫無意義,真的到了實行的階段,一定會冒出無數的細枝末節的問題需要解決。
文臣們別的不會,敷衍了事,推諉搪塞可是一等一的精通,而且,還是讓你挑不出毛病來的敷衍了事。
到時候圣旨下到各衙門,六部說督促地方衙門在辦了,地方衙門說需要其他衙門配合,推來推去的,不拖死你,也惡心死你。
想明白了這些,朱儀的心中微微有些擔憂,打定主意,出宮之后立刻把這些狀況稟報上去,但是,面上卻絲毫不露,反而展現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道。
“陛下圣明英斷,實非臣之所及也,既是如此,那這樁事情,陛下是要臣隔岸觀火呢?還是……推波助瀾?”
想清楚了現在的狀況,那么接下來自然是怎么辦的問題,朱儀可不會覺得,眼前這位太上皇僅僅只是為了炫耀,就跟他說這么多。
不出意外的是,聽到這句話,御座上的太上皇越發覺得眼前的朱儀順眼了,直了直身子,他開口道。
“不僅僅是要推波助瀾,而且,要大力支持!”
啊這……
實話實說,朱儀聽了這話,的確有些發懵。
這真的是一心跟皇帝作對的太上皇能夠說出來的話嗎?
雖然說,在太上皇發現了徐有貞的身份之后,他已經‘推測’出了皇帝的意圖,并且在某種程度上保持著默契。
但是,朱儀很清楚,在朱祁鎮的心中,仍然在和皇帝較勁兒,對于皇帝要推行的事情,這位太上皇最多就是袖手旁觀不去搗亂,要說大力支持,這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躊躇片刻,朱儀也有些想不明白,于是只得老老實實的道。
“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見此狀況,朱祁鎮眉頭一挑,開口道。
“此前朕已經對你們說過,想要自保,想要保住太子的東宮之位,那么,你們和朕,就必須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但是,僅僅靠討好皇帝,是不可能取得優勢的。”
“因為如此一來,我們能拿到的優勢,都在皇帝的控制當中!”
這話說的慎重,和剛剛略顯玩笑之意的朱祁鎮完全不一樣,與此同時,聽到這番話的朱儀,也立刻打起了精神。
他沒想到,這位太上皇竟然能看得到這一層,不錯,如果拋掉朱儀真正的立場,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
南宮和皇帝,現在已經達成了默契的平衡,皇帝給南宮機會積蓄實力,前提是南宮不會繼續在朝中搗亂。
但是,這種放任肯定是有限度的,皇帝再看重朝局,也不可能把自己栽進去,所以,南宮能夠擴張的勢力,必定是有限的,也一定是在皇帝的可承受范圍的。
可問題是,如此一來,對于太上皇來說,就避免不了最后失敗的結局,原本,朱儀覺得,之所以能夠形成現在的平衡,是朱祁鎮對情勢估計不足,或者是小看了皇帝的能耐,覺得能夠博一絲生機。
但是現在看來,這些猜測都是錯的,太上皇明顯早就有自己的打算,所以說,不是太上皇小看了皇帝,而是自己之前,太小看太上皇了……
心中如此想著,朱儀面色一凜,也變得肅然起來,問道。
“所以陛下您是想……”
“開海!”
朱祁鎮抬頭,目光穿過殿宇,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
“別的不說,至少在這件事情上,皇帝的眼光是對的,其實,如果沒有親征之事,過上幾年,朕也會重啟下西洋之事,當初太宗皇帝派三寶太監七下西洋,帶回了無數奇珍異寶,可見此事并非無利可圖。”
“如今皇帝要開海,那么,便助他一臂之力,皇店的事情,朕也聽說了,海禁若真的開放,首先便是皇店出海,除此之外,便是商賈之流,這便是機會!”
話至此處,朱祁鎮的神色忽然有些激動,身子微微前傾,盯著朱儀的眼睛,開口道。
“皇帝自以為能夠控制一切,但是,如今的狀況下,朝中諸多大臣反對,沿海各地原本能夠攫取開海好處的官員,士紳,都被一掃而空,那么,如果你在朝堂上竭力支持此事,開海之后的好處,勛貴自然要分一杯羹。”
“此路一開,你便是各家勛貴的功臣,而且,財源一來,能做的事情,也就多了。”
“到時候,有些事情,就由不得皇帝來控制了!”
這番話說完,朱儀的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果然還是低估了眼前這位太上皇。
不錯,開海會帶來利益,原本,這份利益會被勾連起來的文官們給吞掉,畢竟,沿海一帶有大量的官員和士紳,和那些走私商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通過這些官員和士紳,他們又會勾連上朝堂的這張關系網,外來人想要進入道這個體系當中,難度非常大。
沒瞧見,當初代王府剛到漳州的時候,都遭到了打砸嗎?這就是這些人抱團的體現之一,
而現在,這幫人在大軍的清剿下,被一掃而空,連帶著整個福建的官場,都空了大半,這種狀況之下,一旦開海,就勢必要有新的勢力來填補當地的空缺。
如果說,沒有外力干涉的話,那么,很有可能最終獲得利益的人,仍然是隨后再度成長起來的,新的本地士紳,但是,如今太上皇提出了一個新的思路。
在這段真空期內,利用勛貴強大的財力和權勢,強占先機,咬下最肥的那塊肉。
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朝廷已經占據了主導權的情況下,剩下的到底是勛貴還是文臣,還是士紳來瓜分的問題。
而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要推動開海,而且,要真正的起到大作用,這樣在事后分割利益的時候,才能有底氣,不會被皇帝給糊弄過去。
如果說這件事情做成了的話,那么一則勛貴開了財源,會感謝朱儀,二則,太上皇一黨能夠借此機會積蓄更大的實力。
有錢好辦事,這話不是說說而已,要在朝堂上發展勢力,不論是收買籠絡人心,還是幫人解決難事,如果有銀錢開道,不說無往不利,至少也能解決九成以上。
更重要的是,借勛貴的名義來從事貿易,皇帝那邊,就無法把控,南宮到底通過開海,得到了多少的財富,又用這些財富,在暗中籠絡了多少人。
這,就是太上皇一直在等的變數!
甚至于,如果說沒有朱儀存在的話,或許便是那個,能夠改變最終結局的變數!
而這一招最妙的就是,皇帝不能拒絕,也無法拒絕,否則的話,如果勛貴們也竭力阻止開海,那么,這樁事情,恐怕就真的要泡湯了。
所以事實就是,這是在賭皇帝到底有沒有這個自信,覺得自己能夠控制這個變數!
這是陽謀,而對于這么一樁陽謀,最終的結果,自然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