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白了,今天將王越和余子俊兩個人叫過來,既是臨行前的囑托,也是要再次考校一番他們的能力,既是考校,自然要公平,不能厚此薄彼。
剛剛王越先開口回答,其實已經是給了余子俊更多的時間來組織思路,若是緊接著就點評王越的回答,然后再讓余子俊說的話,那么,便算是太讓后者占便宜了。
所以理所當然的,對于王越的回答,天子什么都不說,而是繼續等著余子俊的答案。
應該說,王越的表現,的確舒緩了余子俊的壓力,他再開口時,明顯沒有剛剛那么緊張了。
“陛下,臣以為,開展海貿,除了是為沿海百姓安居,亦是為朝廷再開財源!”
這話說的簡單,但是卻直白,而且,很符合余子俊從入仕以來,就待在戶部的經歷。
應該說,有互市的先例在,朝堂之上,有不少人都能猜的出來,海貿,更直白地說,開海就是為了擴大朝廷的財源。
但是,明面上敢說出來的人卻不多,可恰恰是這一點,在開海當中才是最重要的。
話開了頭,余子俊的緊張也略有緩解,繼續開口,道。
“如今朝中對于海貿之事,多以鄭和下西洋為鑒,覺得要興建碼頭,驛館,他國來使需有賞賜,必會入不敷出。”
“但是,依臣看來,海貿之事理當對應的,乃是前宋時的海上貿易,臣在戶部,曾經查閱過許多典籍,北宋之時,僅泉州,廣州兩處市舶司往來商稅,便可占到其賦稅收入的一成左右,這當中還不包括官營的貿易帶來的利潤。”
“海貿若能打開,朝廷財政窘迫的狀況,必然會大幅緩解,近年以來,各處災情嚴重,朝廷捉襟見肘,若是長此以往,勢必會加重賦于百姓,因此,相較于加賦,若能打開海貿,無論對于百姓還是朝廷,都更有好處。”
這番表達也算是清晰,但是,相對于剛剛王越說完之后,殿中輕松一些的氣氛,余子俊話音落下之后,殿中的氛圍,卻頗有幾分古怪。
不得不說,這余子俊,和王越相比,還是有差距的,單就剛剛的兩番表述而言,王越明顯要更成熟,更加懂得官場上的規則。
相較之下,余子俊就顯得有些青澀,說話也更加直白,但是官場上很多時候,需要的恰恰不是直白,而是婉轉和虛飾。
單就內容而言,他們兩個人說的,雖然各有側重點,可其實也差不太多,王越偏向于認為,開海的目的,是為了消弭倭寇的隱患,通過貿易帶來的利潤,讓百姓真正安居樂業,余子俊則更能從大局出發,認為開海可以擴大財源,讓朝廷財政困難緩解,進而在處理各項賑災事宜時,更能游刃有余。
這兩種觀點,都沒有錯,問題在于他們的表達上。
王越在敘述自己的觀點時,前半段說沿海一帶的現狀,后半段大部分都在夸贊皇帝為了解決問題而做出的努力,只有最后的一句話,才淺淺的點出了自己的核心觀點,既做到了言之有物,又巧妙的規避了很多可能出現的問題。
反觀余子俊,這年輕人就有些過分實誠了,基本將朝廷給開海蒙上的那層皮給扯掉了不說,通篇有一半的內容,都在描述具體的觀點,雖然說最終也繞回到了家國百姓的身上,可在官場上,說話太直白,是很容易被人抓住話柄攻擊的。
由此便可看出,余子俊還是歷練的不夠,因此,聽了他的話,之后,不少大臣,都看向了一旁的沈翼,不過,讓人意外的是,沈翼的臉色倒是沒有什么變化,好似是對于余子俊所犯的錯誤,壓根沒有絲毫的在意一般。
不過,沈翼穩得住,可余子俊畢竟是朝堂新手,額頭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他雖然是初入朝堂,但是察言觀色的本領還是有些的,看這些老大人的神色,他就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立刻將求助的目光看向沈翼,眼瞧著后者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才稍稍定下心神。
而所幸的是,天子也并沒有如預想中生怒,反而微笑著點了點頭,道。
“二位卿家所言,都有道理,尤其是余卿家,此言倒是頗有幾分見地。”
嗯?!
這句話一出,在場的一眾大臣頓時面面相覷。
他們沒聽錯吧?
天子這話的意思是,在王越和余子俊之間,他老人家更滿意余子俊的說法?
再看一旁的沈翼,后者仍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這愈發讓在場的重任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不過,這個時候,天子卻又改了方向,并沒有繼續說余子俊,而是對著王越問道。
“王越,你剛剛說,開放海貿,是許百姓經商之利,讓百姓安居樂業,可是,朕沒記錯的話,戶部所上的奏疏,是仿效互市,由皇莊代理海貿,同各國進行往來,那這百姓經商之利,從何而來呢?難不成,你打算違背海禁,開民間貿易?”
這個問題問的可謂犀利,以致于,讓王越也有些始料未及。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個答案只能是否定的,因為海禁不能違背,哪怕只是明面上的,海禁也要繼續維持,畢竟,是祖宗法度,所以,這句話是反問,而不是疑問。
可若是沒有民間貿易,那百姓經商之利,也就不成立了,這個當口,王越總不能說是自己一時失言吧……
因此,底下大臣們聞聽此言,倒是為王越捏了一把冷汗。
倒是王越自己,依舊沉穩,并沒有什么慌亂之色,他既然來覲見之前做了準備,那么,這種最關鍵處的回答,自然早有腹案,并不是隨口而言,自然也不是失言。
面對天子的問話,王越略一思忖,便道。
“陛下明鑒,臣并無更動海禁之意,許百姓以經商之利,也并非是要讓百姓出海貿易,臣的意思是,海貿若開,除了皇莊商船出海之外,各國使節及商賈,也必然涌入我大明港口,他們帶來的貨物,皇莊在買賣之后,若是運回朝廷,未免費時費力,完全可以在當地建起市場,供當地百姓購買,如此,百姓既不下海,與海禁無礙,亦可讓百姓多一條謀生之路。”
這話說的,一如既往的周全。
朝廷禁海,主要的方式,是禁止百姓下海,但是,陸上的貿易并不禁止,當然,這中間存在一個灰色地帶,那就是,如果有別國商人到了大明來,同百姓交易,是否應該禁止。
這種行為,理論上來說,也是不允許的,可是,明眼人都知道,這根本就是管不住的。
沿海的港口一旦恢復,那么,用不了一年半載,必定會有別國的商人到港口進行貿易,人數一多,誰還能管得了是不是有百姓參與其中。
而這種行為對于朝廷來說,其實也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畢竟,朝廷禁海,真的防的是大商人和倭寇勾結,普通的百姓,在不下海的情況下,倒是也沒有太大的妨礙。
更不要提,王越這番話雖然意思很清楚,但是,在表述上,還是謹慎的加上了皇莊這一道環節,盡管實際操作起來,皇莊肯定控制不了,可至少明面上,還是要這么說的。
“不錯,想的很周到。”
對于王越的這番話,天子顯然也很滿意,點了點頭,夸贊了一句。
但是緊接著,他又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余子俊,問道。
“說說你的想法吧?”
眼瞧著王越受了夸獎,余子俊身上的壓力,頓時又大了幾分,沉吟片刻,他開口,道。
“陛下容稟,臣以為,既然要開放海貿,便應當明晰,此事有利有弊。”
“利處便如剛剛王大人所言,可以讓百姓得商貿之利,安居樂業,但是,弊處便在于,如此一來,沿海一帶的百姓,勢必會棄本從末,轉而逐利經商,進而使農本動搖,由皇莊居中經營,雖能遏制其風,但總歸是治標之法。”
啊這……
在場的一干大臣頓時面面相覷,這余子俊,果然還真的是……敢說啊!
應該說,這的確就是開海的癥結所在,開海之事,不僅會動搖祖制,而且,還會動搖重農抑商的政策。
海禁一開,民間貿易一起,勢必會有大量的商人出現,這些商人買進賣出,牟取利潤,會抽走大量的勞動力,進而影響到當地的農業生產。
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也恰恰是,在朝堂上,并沒有太多人提及的問題。
當然,之所以沒有提及,并不是沒有人想到,而是因為,就像余子俊所說的,海貿畢竟還披著皇莊的皮,理論上來說,民間貿易仍舊禁止,所以不好直接翻到明面上來,除此之外,大多數人仍然傾向于覺得,海貿帶來的影響,可能更多的是在沿海一帶,而那塊地方,因為土地貧瘠,所以本就不是朝廷主要稅賦來源的地區,再加上,朝議時的狀況變化太快,所以,這個理由還沒來得及出現,朝議就已經結束了。
不過,余子俊這么直白的說出來,難道不怕觸怒皇帝嗎?畢竟,這件事情本質上,仍舊是皇帝在背后推動,余子俊此刻的態度,可像極了反對派,這副樣子,簡直像下一刻就要說出,陛下不可動搖國本這樣的話了……
“所以,你覺得怎么才是治本之策呢?”
平靜的注視著面前的余子俊,天子的聲音也變得認真起來,不過,倒是也還沒有動怒的意思。
見此狀況,余子俊斬釘截鐵的開口道。
“商稅!”
“陛下,我朝稅制,商稅三十抽一,從互市當中便可看出,如此稅率實在太低,海貿若開,商賈必然蜂擁而至,若要控制商賈數量,唯有增加商稅,臣以為,可以仿效互市之制,將稅率提高到十稅一,乃至八稅一。”
“如此一來,商賈無利可圖,自然便不會有太多人舍本逐末,而借以商稅,朝廷也能擴大財源,緩解財政壓力。”
這番話一出,殿中頓時安靜下來,就連天子也瞇起了眼睛,并沒有立刻說話。
其他一旁的幾個大臣,更是立刻就坐不住了,張敏率先開口,道。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還請陛下三思啊!”
緊隨其后,俞士悅也道。
“陛下,互市和海貿,雖然都是皇莊承辦,可終究有所不同,若要提高商稅,恐怕還需仔細斟酌。”
也不能怪他們反應這么大,如果說,在此之前的奏對,都是天子對余子俊和王越二人的考校的話,那么,涉及到了商稅,事情就變得復雜了,不是兩個剛入官場的新人能夠考量周全的事。
商稅的問題,由來已久,大明低商稅的策略,本質上是重農抑商的一系列政策中的一環,如果單獨看三十稅一的商稅的話,的確是非常低的,可問題就是,商稅的收取,涉及到具體執行層面上的問題。
大明重農抑商,但是這個抑商,抑制的是專門從事商業的商人的數量,而落到具體執行上,如果要收商稅,就存在一個問題,到底是按照產生交易來收取,還是按照商人這個職業來收取。
前者顯然是不現實的,因為程序繁瑣,而且,朝廷不可能控制所有的貿易行為,成本太高。
所以實際上,現在大明收取商稅的方案是,按照關稅和商人身份結合來收取,首先需要清楚的一點就是,像是老百姓自己種菜養豬,然后拿去販賣的行為,雖然屬于貿易,但是,并不納入商人的范疇,因為,他們仍然從事生產,而朝廷抑商,打壓的是專門低買高賣的大商人。
在此基礎之上,第一步就是控制商籍的數量,不同的戶籍之間,轉籍的條件非常苛刻,只有獲得商籍的身份,才可以進行跨區域的貿易,然后就是收稅的問題,商稅的具體形式,一般是關稅。
朝廷會在城門或者要道設置鈔關,非商籍的情況下,在鈔關就會被扣下來遣返,持有商籍的商人,經由鈔關時,按照運輸貨物的價值,繳納商稅。
如此一來,大商人的數量會得到有效的控制,而商籍就是卡死大商人數量的枷鎖,在此基礎之上,商籍出身在科考,服制上都有很多的限制,這種情況之下,商稅對于朝廷來說,無論是三十稅一,還是十稅一,區別都不大。
相反的,如果稅率過于沉重的話,那么反而是過猶不及,現如今,余子俊提出要提高商稅,這可不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其中牽涉到的問題方方面面,因此,在場的一眾大臣,自然不能再繼續閉口不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