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其實有些明知故問,近來朝中平順,甚至于,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京中某些流言說的那樣,太上皇被貶去了鳳陽,大明不再是二龍相爭的局面,龍氣重新匯聚,導致這一整年風調雨順,跟前幾年的各種災異頻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種情況之下,能夠驚動這么多大臣一起同至的事情,其實不外乎,也就是剛剛傳出消息,以致于讓俞士悅驚怒不已,非要立刻覲見皇帝的這件事了。
不過,盡管都已經心知肚明,但是,當著正主的面,王文和于謙的臉色還是不免有些尷尬,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王文開口道。
“回殿下的話,我等奉陛下旨意,前來見駕。”
這話一出,一旁的俞士悅頓時兩眼一瞪,氣鼓鼓的看著王文,要知道,他在這已經等了快一個時辰了,但是,宮里什么話都沒有傳出來,現在反而要召見王文和于謙?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宮中也忽然有了動靜,只見懷恩帶著兩個內侍走了出來,瞧著這么多人圍在此處,他先是有些發愣,隨后遲疑片刻,還是開口道。
“奴婢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天官大人,于少師,俞刑部,首輔大人。”
行禮之后,懷恩側了側身,對著一旁的王文和于謙便開口道。
“天官大人,于少師,陛下已經在宮中等著了,命咱家出來迎一迎二位,這就隨咱家進宮去吧,莫讓陛下等急了。”
這話一出,一旁的俞士悅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上前一步擋住王文二人的去路,直接了當的道。
“不成,你們不能單獨進去,要去,俞某也要一起去。”
隨后,他轉過身瞪著懷恩,道。
“懷恩公公,俞某求見陛下的帖子,已經遞進去快一個時辰了,陛下對俞某拒而不見,反倒召他二人入見,沒有這樣的道理,今日要么俞某和他們一起進去,要么就都改日再見陛下。”
啊這……
看著怒氣勃勃的俞士悅,懷恩的臉色也有些尷尬。
有心想開口勸上兩句,但是看到對面俞士悅瞪著眼睛的樣子,他又將話頭咽了下去,又看了看旁邊同樣一臉無奈被死死攔住的的兩位,躊躇片刻,懷恩只得拱了拱手,道。
“那咱家這就回宮再去稟報一聲,請諸位稍待。”
說罷,懷恩轉身回了宮中,至于剩下的幾個人,則是各懷心思,繼續等著結果。
不多時,乾清宮中,朱祁鈺輕輕靠在榻上,平靜的聽完了懷恩的敘述,閉著眼睛拿手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對著懷恩問道。
“俞士悅在外頭等了多久了……”
于是,懷恩答道:“回皇爺的話,約莫有一個時辰了。”
“一直沒走?”
朱祁鈺睜開眼睛,繼續問。
懷恩點頭,道。
“一直都沒走,半個時辰前,太子殿下也去了,據說是勸了俞刑部不要繼續再等,但是,俞刑部沒答應,現如今,殿下也陪俞刑部一起在等著。”
“奴婢剛剛出去的時候,瞧見外間有不少大臣在遠處看著,想必是消息已經傳開了,都在等著最后的結果呢。”
“好……甚好……”
朱祁鈺略顯蒼白的臉上莫名露出一絲笑意,隨后,開口吩咐道。
“擺駕文華殿,讓王文,于謙,俞士悅,張敏,還有太子一同覲見。”
“是……”
懷恩匆匆退下前去準備,不多時,便將人帶到了文華殿中,行禮各畢之后,眾人方才抬頭,瞧見上首天子神色略顯憔悴,顯然依舊尚在病中。
于是,俞士悅率先開口,道。
“陛下龍體抱恙,臣本不該打攪陛下靜養,然而近來朝中有宵小作祟,屢屢與東宮為難,意圖動搖國本,更易儲位,更有甚者,借此前南宮意欲復辟之事大做文章,指責太子殿下無君無父,不孝不義,實乃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臣蒙陛下恩信,自東宮出閣之日起便擔任太子府詹事,自有輔弼太子之責,若殿下果有行為不端之處,臣萬不敢有絲毫袒護,但今有宵小之輩圖謀不軌,妄圖蠱惑圣聽,誣陷太子,臣亦不敢坐視不理,此臣忠于陛下之職分也,還望陛下明鑒。”
這番話說的十分懇切,看得出來,俞士悅是早有準備。
見此狀況,朱祁鈺嘆了口氣,伸手從一旁的御案上抽出一本奏疏,問道。
“俞刑部所言之事,可是這份彈劾奏疏?”
雖然說隔得有些遠,但是,光看封皮上的幾個字,俞士悅便能確定內容,于是,他輕輕的點了點頭。
隨即,朱祁鈺沉默片刻,道。
“朕今日召你們前來,其實也正是為了此事,既然你們都已經知道了,那朕就不多贅述了,這里頭除了首輔,其他人應該都還未見具體的內容,且先瞧瞧吧。”
說罷,他將手中奏疏遞給了一旁的內侍,隨后,內侍捧著奏疏往下傳遞,于是,俞士悅這才真正看到了這份奏疏的詳細內容。
當然,和他之前得到的消息,并沒有什么不同,更重要的是,奏疏最后的那幾個字,讓他一陣陣的心頭冒火。
臣詹事府少詹事領大理寺少卿事徐有貞奏!
不錯,事實上,這才是讓俞士悅這次反應這么大的原因,朝堂上對太子的攻訐并不少,雖然說,沒有像這份奏疏這么直白的,但是,拿南宮之事做文章的也有。
而之所以這次俞士悅如此憤怒,最大的原因就在于,這次上奏的人,是徐有貞!
朝堂之上,站隊并不稀奇,但是,在廢立儲君的這件事情上,別人都可以站隊,唯獨東宮的人不行。
徐有貞雖然不是俞士悅一手提拔起來的,但是,他畢竟是東宮的官屬,他堂而皇之的上奏彈劾太子,而且,用的是這種不孝不義的罪名,用心簡直是險惡之極。
更重要的是,作為東宮的屬官,他都這樣指責太子,那么,其他朝中的官員又會如何看待此事呢?
雖然說,這明顯是徐有貞背信棄義,眼瞧著東宮搖搖欲墜便另投他主,可這并不妨礙朝中的廢儲派會借此大做文章。
俞士悅可以想象,這道奏疏一出,他們不僅會繼續渲染南宮一事,而且還會借題發揮,指責太子無德無行,連東宮的屬官都無法管束,更不要談日后統御朝局了。
毫不夸張的說,徐有貞的背叛,無疑對于現在本就已經十分艱難的東宮來說,是雪上加霜。
沉默著將奏疏轉遞出去,片刻之后,眾人皆已看完,等到內侍重新將奏疏收回,眾人也都差不多整理好了思緒,已經準備好要開口說話。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將奏疏重新放回御案之后,天子卻并沒有開口詢問他們,反而是轉向了一旁的太子,問道。
“太子,徐有貞彈劾你無君無父,不孝不義,你可有什么話要說?”
于是,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了朱見深的身上,不過,和之前相比,這位太子殿下顯然對這樣的場面已經見怪不怪,并沒有任何的緊張之色。
沉默片刻,只見他邁步上前,拱手道。
“徐有貞本東宮屬官,有此奏議,可見侄臣德行未修,群臣失望,難當儲君之責,故而,侄臣懇請陛下,廢黜侄臣太子之位,另擇嫡長賢良之皇子,以承繼大統,綿延江山。”
“殿下……”
話音落下,在場眾人頓時大驚失色,俞士悅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驚呼出聲。
要知道,時至今日,雖然說朝中上下已經圍繞著東宮一事爭斗了許久,但是,哪怕是徐有貞的這份奏疏當中,也只是彈劾太子德行有缺,并沒有將一切挑明,直接了當的說出應當廢黜太子。
但是,朱見深這話一出,無疑是將一切都擺在了明面上,這是在場的一眾大臣都沒有預料到的。
不過,相對于底下的幾個大臣,面對朱見深的這番話,朱祁鈺倒是平靜的很,只是靜靜的看著朱見深,一言不發。
前世今生加起來兩輩子的經歷,讓朱祁鈺對于人心中的想法,都能洞若觀火,正因如此,他此刻的心情才越發顯得復雜。
雖然說,如今的朱見深才剛滿十歲,但是,多年的東宮生涯,尤其是經歷了南宮之變這樣的大變故和這一年多朝堂上下的明爭暗斗,無疑讓他已經擁有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成熟和心計。
剛剛朱見深的這一番話,其實可以從兩個方向來考量,可以解釋為,他對于自己的處境早有了解,所以,借著這個機會,他來提出廢黜之事,也算給雙方一個體面。
但是,同樣的也可以解釋為,朱見深這是在拿廢黜之事來試探朱祁鈺的底線,說白了,這就是說的反話,要知道,朱祁鈺問的是,朱見深如何看待徐有貞扣給他的罪名,但是,朱見深答的卻是徐有貞彈劾他的這件事。
二者看似相同,但是實則大不相同,前者是給朱見深一個機會,再解釋一次南宮之變中他的選擇,而后者……細品一下朱見深的說法便可明白……
“……徐有貞本東宮屬官,有此奏議,可見侄臣德行未修,群臣失望,難當儲君之責……”
言下之意,連徐有貞這個東宮屬官都已經做出了這樣的事,那他朱見深就算是再繼續掙扎,又有什么用呢?
話未說透,但是用意已明。
朱祁鈺不由重重的嘆了口氣,這般沉默,倒是讓在場的一眾大臣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是,盡管如此,他們卻沒有人敢開口說話,因為直覺告訴他們,這個時候,最好還是保持沉默的好。
然而,讓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是,當天子再度開口的時候,卻問了一句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話。
朱祁鈺看著底下恭敬的朱見深,他的臉龐仍然有些稚嫩,但是,卻已經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潛質,于是,朱祁鈺問道。
“太子,你想繼續做這個儲君嗎?”
一言既出,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朱見深在內,都感到一陣意外。
實在是因為,天子的這句話問的太過奇怪了。
要知道,所謂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更何況是東宮儲位這樣的大事,向來只有皇帝想不想給,愿不愿給,什么時候輪到朱見深來說他想不想要了……
說到底,在場的都不是笨人,聽到天子這句讓人心中發顫的話,再聯系一下剛剛太子所說,他們哪還看不出來,天子這是對太子剛剛的態度已經有所不滿了。
當下,俞士悅立刻跪倒在地,道。
“陛下息怒,太子殿下只是一時情急,所以有所沖撞,還望陛下切莫動氣,以保重龍體為要。”
見此狀況,一旁的王文也立刻反應了過來,道。
“陛下明鑒,儲位乃是國本,涉及社稷穩固,江山安寧,需當慎之又慎。”
二人的話好似是一個意思,但是,細細想來便能聽出其中用意各不相同。
不過,面對二人的‘勸諫’,朱祁鈺卻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繼續平靜的看著額頭隱隱開始冒汗的朱見深,俯身問道。
“太子為何不答朕的話?”
朱見深到底不過是個少年人,雖然說如今心性見長,但是,往常時候,朱祁鈺面對他時,往往態度都很和善。
此刻,天子之威在前,哪是他能夠抵擋的,當下心神有些紛亂,身子都微微有些發顫。
不過,哪怕如此,他在短暫的猶豫之后,還是強自鎮定下來,道。
“生殺予奪,本天子之權也,侄臣不敢妄言,還請陛下恕罪。”
殿中于是安靜下來,這一刻,所有人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辨,當然,這么說其實也不準確,因為,從朱見深的這句話說完之后,在場的其他一眾大臣,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
要知道,剛剛天子的那句問話,已經隱隱可見有怒意生出,這種時候,太子最明智的選擇,應該是伏低做小,誠懇表示自己并沒有貪戀東宮權柄的意思,以解釋自己之前的話,平息天子的怒火。
但是,太子沒有這么做,相反的,他將話頭重新拋了回去,可以想見的是,在這種局面下,太子的做法,其實已經和挑釁無異了。
俞士悅心中一陣嘆息,面色都有些灰暗,他沒想到,太子竟然如此沉不住氣,倒是一旁的王文挑了挑眉,并沒有繼續火上澆油。
不過,讓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是,聽了太子的這番話,天子卻并沒有像預想當中發怒,反而笑了起來,道。
“太子既然如此說,那便是想了,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