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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之后,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滿大街上,都是知了的叫聲,惹人心煩,唯有暮色降臨后,才肯稍稍停歇,可即便如此,長街上依舊悶熱無風,讓人立在街上,便覺得心頭一陣焦躁。
一頂青紗小轎旁,俞士悅負手而立,抬頭看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牌匾,心中一時感慨萬千。
自從南宮之變后,他和于謙之間因東宮之事漸行漸遠,兩人雖然仍有往來,但是,像這樣親自過府登門拜訪,卻是基本沒有過。
心中思緒翻騰不已,面前小門內,前去傳話的小廝卻已經回返,恭敬道。
“給大人請安,我家老爺說,天色已晚,不便見客,若有公務,還請大人明日上朝時再找我家老爺商議。”
聞聽此言,俞士悅的神色變得越發復雜,輕輕捏了捏袖子當中剛剛接到的旨意,他不由搖了搖頭,露出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道。
“回稟你家老爺,我有要事必須要今天見他,今兒他不出來,我就在此處等著。”
啊這……
那小廝也沒想到,堂堂的刑部尚書,竟然會這么耍無賴,無奈之下,也只得再行一禮,然后匆匆進去稟報。
不出意外的,這一次大門很快便打開,再次出來迎接的,已經變成了于冕。
寒暄了兩句之后,于冕便在前頭帶路,一路引著俞士悅到了于府的書房當中,于謙則是在書房外迎著。
二人見面,于謙顯然早就清楚他的來意,輕輕的嘆了口氣,見禮之后,伸手一招,便將俞士悅迎進了書房。
初夏時節,窗戶開著,二人對坐,香爐中一縷青煙扶搖直上,飄成了一條淡淡的細線。
片刻之后,于謙率先開口,道。
“仕朝兄,你何必如此呢?”
見此狀況,俞士悅便知道,自己心中的猜測沒錯,他的神色有些復雜,從袖中拿出一份圣旨,放在二人的面前。
如今距離太子改封沂王之事,已經過去了小半年了,一切早已經塵埃落定,三個月前,四皇子郕王朱見治正式受封太子,入主東宮,一個月前,新太子出閣讀書,列常朝聽政,這一系列的流程,都在穩步推進,唯一的一點意外就是……
“看來,于少師已經知道消息了,既是如此,不打算說些什么嗎?”
看著面前的圣旨,俞士悅的眼中露出一絲半是自嘲半是揶揄對方的笑容,道。
面對俞士悅的質問,于謙有些沉默。
他當然知道這份圣旨的內容是什么,新太子出閣讀書,最為要緊的一件事情,就是組建屬于自己的東宮班底,而由誰來擔任新的太子府詹事,毋庸置疑是近段時間以來,朝堂上最炙手可熱的事情。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件差事,最終竟然會落到俞士悅的手里。
其實這么說也不準確,因為,前太子雖然被改封沂王,但是,俞士悅的太子府詹事卻一直都沒有被罷免。
只不過,朝中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俞士悅被排擠出權力中心是早晚的事,畢竟,他此前曾那般力保前太子,如今前太子被廢,他自然也不可避免的會受到牽連。
所以,哪怕俞士悅的官職差遣都無一變動,可朝中多數大臣都認為,只是因為,皇帝還沒有決定好,由誰來擔任新的太子府詹事而已。
然而,事情就是這么奇怪,這一個多月下來,天子更換了不少的東宮屬官,但是,俞士悅的太子府詹事卻一直沒有動,而如今,他們面前的這道圣旨,更是打破了所有人之前的認知。
圣旨的內容其實也很簡單,甚至并沒有提及太子府詹事幾個字,嚴格意義上來說,這算是一封賞賜的圣旨,旨意中對俞士悅多加夸贊,并且告誡他此后要繼續好好教導太子,當然,這些都有可能是場面話,到底是真是假,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斷。
真正關鍵的地方,在于最后,旨意當中,讓俞士悅再次提名新的東宮屬官名單,這才是讓朝野上下都震驚無比。
要知道,當初東宮初建,因前太子年幼,東宮當中的屬官,幾乎都是俞士悅一個個仔細挑選的,這無可厚非,但是如今,新太子入主東宮,天子對原來的東宮官屬,也有不少調整,可新的名單,卻依舊讓俞士悅來提議,這個舉動,無疑是在向整個朝堂宣告,接下來輔佐新太子的大臣,仍舊會是俞士悅!
這個消息讓無數人都感覺到不解和震驚,甚至包括俞士悅本人,但是……
看著面前沉默的于謙,俞士悅卻知道,自己沒有猜錯,于謙必定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果不其然,良久之后,于謙抬起頭,神色復雜的開口道。
“仕朝兄,你不該來的……”
然而,面對著于謙的這番似是感嘆似是勸誡的話,俞士悅卻只是笑了笑,道。
“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一心若正,何懼波濤?”
“廷益,這是你當年告誡我的話,不曾想,今日竟要我來對你說嗎?”
這話一出,于謙先是一愣,旋即,便是一陣苦笑。
片刻之后,他方無奈搖了搖頭,道。
“不是我有意不說,只是,我所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太多,有不少事,我也只是猜測而已。”
看著總算愿意開口的于謙,俞士悅笑了笑,目光落在眼前搖動的燭火上,道。
“那就一件件的說吧,嗯,就從當初南宮之變后,你突然變得中立寡言的態度說起吧……”
于謙看著面前執拗的非要追根究底的俞士悅,也沒了辦法,沉默片刻,他輕輕嘆了口氣,也只得開口道。
“仕朝兄,你當知道,南宮之事出現之后,沂王殿下東宮之位不保,已經是遲早的事。”
“我知道!”
這應該算是俞士悅首次這么直白的說出來,要知道,在此之前,無論是私下還是公開,他都堅定的力保太子,從未顯露過一絲猶疑的神色。
“沂王殿下終究并非陛下親子,哪怕陛下愛重,可也不可能和朝野上下作對,就算是陛下龍體正盛,熬得過我們這幫老臣,可是,朝中眾臣,誰沒有門生故舊,后輩子弟,就算是這些都沒有,總是有家族的,沂王殿下一旦登基,誰也難保他不會因鎮庶人一事而遷怒,故此,朝中眾臣必然會竭力廢黜太子。”
于謙抬頭看了一眼俞士悅,有些驚訝他說的如此直白。
但是,這的確是事實,所以,遲疑了一下,于謙便輕輕點了點頭,道。
“不錯,沂王東宮之位不保,是必然的事,所以,當時在我看來,此事宜早不宜晚,越早解決,對朝局社稷的影響便會越小,所以……其實在戡平南宮之亂后,陛下首次召見我時,我便向陛下進諫,請陛下廢黜太子!”
“什么?”
這話一出,俞士悅頓時感到一陣驚訝。
沒辦法,這個消息實在是太讓人感到意外了,要知道,在此之前,于謙在朝堂上可一直都是保持中立的狀態,哪怕太子之爭鬧得最兇的時候,他也不曾有任何的偏向和表態。
而朝堂之上,也從未傳出過,他曾在此事上對皇帝有任何的諫言,但是如今,于謙親口告訴他,南宮之亂后的首次召見,他就曾經向皇帝進諫,要求廢黜太子?
這消息實在是太過震撼,以致于,俞士悅都花了一段時間,才勉強消化了下來,長長的吐了口氣,他看著于謙,頗有幾分驚疑不定的問道。
“廷益,我沒記錯的話,當時朝中對你戡平此亂議論紛紛,有人以為你立下不世之功,當重重封賞,有人覺得你私自調兵,有違法度,應當予以懲處,如此漩渦當中,你去見陛下,竟是為了要廢黜太子?”
俞士悅屬實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要知道,當時圍繞著于謙,朝廷上下,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正處于朝堂漩渦的中心。
而他私自調兵的行為,很容易受到皇帝的猜疑和忌憚,按理來說,于謙那個時候正該低調行事才是。
可在這種敏感的時間點下,他竟然還敢插手東宮之事,真就不怕皇帝會將他當成野心勃勃的權臣嗎?
“盡忠職守,秉持本心而已。”
然而,對于這一點,于謙卻顯然并不是特別想多談,很快就把話題拉了回來,道。
“當時,陛下拒絕了我,說,此非廢太子之時機爾。”
俞士悅也不是笨人,看著于謙轉移話題的樣子,心中也大約有了猜測。
當時的情形,于謙處于風口浪尖之上,是賞是罰,全看天子一念,他在那個時候提起東宮之事,不出意外的話,是有急流勇退的意思。
原本私自調兵就是大罪,只不過,救駕之功足以彌補,可這種舉動,勢必會引起天子忌憚,這種情況下,于謙還插手東宮之事,無疑很容易讓天子對他有所猜疑,而無故彈劾太子,也能給天子一個處罰于謙的理由。
如此一來,對于謙來說,又或者對于各方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讓他就此隱退,離開朝堂,這或許就是于謙當時想要的。
當然,這十分冒險,因為天子之心最難揣度,能夠拿到這個結果的前提是,天子還念及之前的情分,如果說天子不念情分的話……
輕輕搖了搖頭,俞士悅并沒有多問內情,因為這顯然涉及到了于謙和天子之間更深層次的溝通,至少,于謙如今還安穩在朝堂之上,便說明這一關他過了。
而且,今日俞士悅的來意也并非是探究這個,所以,很快他便收回了思緒,順著于謙的話頭問道。
“你可不是這么容易放棄的人,陛下對你說了什么?”
于是,于謙的眼中閃過一絲回憶之色,片刻后,他開口道。
“陛下當時問了我一句話,廢太子之后呢?”
俞士悅皺了皺眉,一時有些不解。
廢太子就廢太子,什么叫廢太子之后呢?
見此狀況,于謙稍一沉吟,便解釋道。
“我當時不解其意,不過,陛下并未多說,只是道,此事和國政相關,不可妄動,還說即便是廢黜太子,也需安排好兩脈皇子才是……這些,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看著于謙輕描淡寫的樣子,俞士悅一時也不由有些無語。
還這就是全部了……已經很過分了好嗎?
要知道,對于朝堂上的大臣們來說,最難揣度的便是圣意,尤其是在東宮這樣敏感而關鍵的大事上,提前知道圣心所在,便意味著站隊的時候不會出錯。
這么多年以來,不管是面對主張廢黜的大臣,還是力保東宮的大臣,天子的態度一直都是模棱兩可,結果打從一開始,皇帝就給于謙透底了……這般信重,還要怎樣?!
再次對于謙在天子心中的份量表示羨慕之后,俞士悅倒是也很快將這些情緒拋到了腦后。
不出意外的話,天子之所以會提前把自己的打算透露給于謙,應該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害怕于謙這個倔脾氣會給天子搗亂,但是……
“所以,這就是你這么多年以來,一直持身中立的原因?”
面對俞士悅的疑問,于謙輕輕點了點頭,道。
“實話實說,當時我并摸不透陛下到底是何打算,但是,陛下既然這么說了,我也只能靜觀其變。”
俞士悅略微低頭,皺眉沉思了片刻,心中似乎隱隱有幾分明悟,但是,隨著這些明悟出現的,卻是更多的疑惑。
稍傾,他微微甩了甩頭,看向了對面的于謙,道。
“那么接下來,就說說你的猜測吧?”
如果于謙所說的都是真的的話,那么,對于東宮儲位的歸屬,天子應當很早便有了打算,而按照現在的狀況來看的話,一切應該都沒有超脫出天子的算計。
由果推因,倒是可以嘗試著將這些年發生的諸事,慢慢的剝開表層,透析其中的真相。
看著俞士悅追根究底的樣子,于謙不由苦笑一聲,道。
“仕朝兄想從什么地方問起?”
于是,俞士悅稍一沉吟,眼中閃過一絲回憶之色,道。
“就從……徐有貞之事后,我在宮外攔下你時說起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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