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中,隨著天子的離場,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死寂當中。
但是,片刻之后,立刻便炸開了鍋,議論聲沸反盈天,幾乎要把整個屋頂給掀掉。
天子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已經到了如此局面,接下來只要一句話的事,就可以廢黜太子,結果卻這么莫名其妙的就走了。
是對太子仍有期望?又或是這般大事一時無法決斷?還是覺得不宜在眾臣面前直接廢黜太子?
無數的猜測衍生出來,讓奉天殿變得嘈雜不堪。
不過,相對于底下慌亂的群臣,殿中的一干重臣卻相互對視了一眼,很快就做出了決斷。
無論天子到底是什么態度,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局面,那么今日東宮一事,都必須有所定論。
于是,幾人湊到一起,低聲商議了兩句,隨即,便以王文為首,集體遞了請見的帖子進去。
天子離開,意味著今天的朝會結束,所以,群臣自然也不能繼續逗留在奉天殿中,在禮官的驅趕下,眾人不得不匯聚到了奉天殿外的廣場上,但是,卻并沒有人離開,所有的人都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等候著消息。
和底下充斥著低低的議論聲不同的是,殿前丹陛下,卻安靜的很,一干重臣都籠著袖子,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至于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在他們的身前,還站著一人……太子殿下!
正主在場,不管是支持廢太子的還是反對的,這種狀況下,顯然都不適合有什么交流。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群臣也越發的焦躁,直到天上不斷飄落的雪花漸漸停了下來,烏云略散,微弱的陽光透過云彩,讓天地間仿佛明亮了一分,方有一隊內侍,自后殿匆匆而來。
見此狀況,所有人都立刻打起了精神,就連一眾重臣也不由上前了兩步,行禮過后,對著領頭的懷恩問道。
“懷公公,陛下可是要宣我等覲見?”
然而,讓他們失望的是,懷恩輕輕搖了搖頭,道。
“諸位恐怕要等等,陛下口諭,宣太子殿下覲見,另召岷王爺,襄王爺候見。”
這話一出,在場的大臣面面相覷,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宣太子覲見也就罷了,但是,召岷王和襄王作甚?
難不成,是要征詢宗室之意?
可問題就是,大明的儲君之位,什么時候輪到宗室插手了,就算是讓他們插手,恐怕,這兩位也不敢在東宮一事上發表什么看法吧。
于是,稍一猶豫之后,王文還是上前一步,道。
“煩請公公再通傳一聲,東宮儲位事關重大,如今群臣俱在,至少我等也要見見陛下,得個章程才是……”
其他大臣聞言,也紛紛附和,這番樣子,倒是叫懷恩有些為難,拱手道。
“諸位大人放心,此事的輕重咱家心中自然有數,該通傳的自會通傳,但是事關重大,畢竟要陛下親自決斷,所以,諸位還是稍安勿躁,莫要在這個時候觸了霉頭。”
這話說的就略有些重了,懷恩常在御前侍奉,他能這么說,可見現在天子的心情,估計是不怎么好。
于是,群臣也只得不再言語,繼續等待……
與此同時,懷恩則是來到朱見深的身旁,拱手一禮,引著這位太子殿下朝宮內走去。
不多時,朱見深便到了乾清宮中,御案之后,朱祁鈺換了一身便袍,靜靜的看著他。
“侄臣拜見陛下。”
此刻的朱見深,早已經沒有了絲毫的緊張和不安,即便是面臨著東宮之位即將被廢的狀況,也依舊沉穩淡定,恭敬的俯身行禮。
“平身吧……”
朱祁鈺擺了擺手,示意底下人給朱見深賜座,但是,哪怕內侍已經搬來了墩子,朱見深卻也并沒有坐下,依舊垂手侍立在旁。
見此狀況,朱祁鈺也不勉強,皺著眉頭,開口問道。
“剛剛在殿上,怎么回事?”
顯然,他問的不是廢太子的事,而是朱見深當眾請婚的事。
事實上,關于東宮儲位最后會是什么結果,朱祁鈺和朱見深,乃至是朝中的一些重臣,其實早就已經心知肚明。
兩年前的那樁事,對外說,是朱見深因驟聞朱祁鎮病故的消息,悲傷過度而昏迷不醒,醒來之后便患上了癲狂之癥。
但是實際上,朱見深病是病了,但朱祁鈺卻很清楚,所謂的癲狂之癥,大概率是他裝出來的。
當然,這并不是太醫說的,因為對于癲狂之癥來說,大多數時候,太醫也很難找出病因,事實上,不少患此病的人,脈象都是正常的,所以,對于太醫來說,也只能根據癥狀進行診斷,只要朱見深時不時的會情緒失控,做出瘋子一樣的行為,那么即便診不出什么病因,也不能說是沒病。
朱祁鈺之所以敢下這個結論,是因為他派人在東宮打探過,朱見深這兩年以來,癲狂之癥的表現主要有兩點,其一是會無緣無故的打砸器物,甚至是毆打宮女內侍,其二就是那幾次經筵上,會胡言亂語,甚至是忽然跳起來狂奔而去。
這兩點看似沒有什么問題,但是,從朱祁鈺得到的消息來看,有兩點非常可疑,其一就是朱見深每次打砸的器物,都是一些便宜貨,而他所謂毆打宮女內侍,其實多是以內侍為主,而且,大都是一些身強力壯的內侍,說是暴打,但最多就是拳打腳踢。
朱見深的身子骨不算弱,但是畢竟沒有習武,他的所謂毆打,對于那些內侍來說,最多就是一些皮外傷,而且待他清醒之后,不僅會安排太醫給這些人治傷,還會多加賞賜。
當然,這一點也不是不能解釋,畢竟,作為朱見深來說,既然知道自己‘有’癲狂之癥,那么,不管是調身強力壯的內侍伺候,還是清醒后的賞賜,都可當做是他的預防自己失控時造成太大損失的手段。
但是,除了這一點外,朱祁鈺還得到了另一個消息,那就是,太醫院這些年送到東宮那些安神養心的藥,朱見深基本上都偷偷的讓人倒掉了,雖然說,因為診不出具體的病因,所以,太醫只能開些相對通用的藥,可若是朱見深真的有癲狂之癥,不至于連治療的嘗試都不做。
而且,除了治癲狂之癥的這些藥,這兩年當中,朱見深患了其他的病,例如傷寒,頭痛這些,太醫院送去的藥,他都是正常用的,所以,也不存在,他不信任太醫院的問題。
那么,結論就只可能有一個……他是裝的!
目的也很簡單,那就是,要主動放棄太子之位……
所以事實上,有今天的局面,不管是對于朱見深,還是對于朱祁鈺來說,都是早已經預見到的結果,無非是或早或晚而已。
但是,讓朱祁鈺沒有想到的是,朱見深會突然在朝堂上提出要娶一個宮女為正妃的要求。
這在朱祁鈺看來,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事,因為他既然已經有了癲狂之癥這個理由,廢太子已經可以成立了,實在不必再提出這樣的要求,給自己的臉上抹黑……
倒是朱見深,對于這個問題十分平靜,似乎是早就預料到朱祁鈺會這么問,他只是稍一沉吟,便開口道。
“回稟陛下,當初父親作亂后,朝中一時對臣討伐之聲愈烈,以為罪人之子,不可當儲君之重,臣亦知這一點,只是當時年幼,難辨是非,總覺心中有怨氣,賭氣不肯退下東宮之位。”
“那時,朝中彈劾之聲最盛之際,東宮屬官徐有貞叛臣而去,指臣以不孝不義,當時朝中輿論洶洶,諸重臣親自進宮詢問此事,當時臣便覺得,這是陛下欲順水推舟,廢黜臣東宮之位。”
這話一出,就連一旁的懷恩心中都為之一顫。
這位太子殿下,還真是敢說啊……要知道,單憑他這番話,就可以治他一個妄測君心,不敬君上的罪名。
偷偷看了一眼皇帝,果不其然,聽了太子的這番話,皇帝的神色略帶幾分悲傷,片刻沉默之后,卻輕輕點了點頭,道。
“朕知道……”
“不過,很快,臣就知道自己錯了。”
見此狀況,朱見深的口氣也變得略微有些惆悵,繼續道。
“臣猶記得,當時諸重臣皆蓄勢待發,欲同徐有貞一起彈劾于臣,而陛下只問了臣一句,臣是否還愿擔當儲君……臣當時未曾開口,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陛下便壓下一切謠言,未問其他重臣之意,令朝堂不得再議此事。”
“當時,臣年紀尚幼,雖能體察陛下愛護之情,卻不能深解陛下所問之意,其后臣越發年長,逐漸讀書明理,朝會聽政,親理東宮庶務,方知應對朝局,理政之苦,時臣回想陛下之言,雖有動搖,心中卻仍有嫌隙未解,故仍苦苦支撐爾。”
“隨后數年,朝堂之上攻訐彈劾,讓臣明白,朝中事并非臣所想那么簡單,即便是陛下也有無可奈何之處,臣在朝堂上所受責難,非陛下之意,而源于臣乃鎮庶人之子的這個身份,更源于,臣以鎮庶人之子居東宮之位一事。”
這番話,朱見深顯然是已經藏在心中許久了,此刻全盤托出,不知不覺的,也動了真感情,口氣也變得越發復雜,道。
“因此,臣居東宮一日,便勢必要面對輿情洶洶,朝堂壓力,臣的特殊身份,使臣還要面對兄弟質疑,親人相絕的局面。”
“居儲位而承天下,更需臣以社稷家國為重,時時刻刻不得肆意而為,更不能囿于兒女情長……這一切,都是臣需要付出的代價。”
說著話,朱見深抬起頭,和朱祁鈺的目光對視,道。
“當時,陛下正是預見此事,情知臣會承受何等壓力,故問臣是否仍愿居東宮位,然臣愚鈍,不能解陛下之意,故而走到今日這一步。”
長長的嘆了口氣,朱見深話頭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猶豫,但緊接著,他還是繼續道。
“如今臣已年長,能知陛下之意。”
“陛下若要廢臣太子之位,南宮之事后便可,徐有貞上奏時亦可,皇祖母欲殺萬氏時更可,然陛下三度不肯,是愛護于臣,不愿臣陷于怨恨之中終此一生爾。”
“既如此,臣又豈敢令陛下左右為難!”
“陛下為天子,肩負社稷,一心為國,所行之事,皆為祖宗基業綿延久長,臣為太子,為儲君,為朱家子孫,不能辜負陛下,更不能辜負列祖列宗。”
“臣居儲位,則朝中為東宮相爭,始終不止,此風愈演愈烈,則朝中不寧,有損社稷,朝中如今主張廢儲之臣愈多,日后臣若登基,即便臣愿留他們在朝,也必人人自危,臣為太子,則陛下百年之后,必有佞臣污陛下之名,為鎮庶人辯解,以彰臣法統之正。”
“臣居儲位,一負社稷重責,二負家國親情,三負陛下恩德,便縱握生殺之權,心下何安?”
殿中一片安靜,朱祁鈺的神色有些復雜,而朱見深則是深吸了一口氣,掀起衣袍下擺,跪倒在地,鄭重開口,道。
“數年之前,陛下問臣,是否愿當儲君之責,當時臣不知如何回答,今日,臣答陛下……”
“臣……不愿!”
最后兩個字擲地有聲,伴隨著朱見深重重叩首,他的聲音再度響起,沒有半點猶疑。
“臣請陛下,為社稷計,為萬民計,為天家計,下詔廢黜臣太子之位……”
“以安……社稷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