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么?
清竹大師抬頭看向眼前白袍女子,沒想到她真有信心可以找到這山災陣心。
明山童是師弟生母派來保護師弟的,所以清竹大師對她有著一種“愛屋及烏”級別的信任。
女人的直覺很準,她能感到那位太妃對夏極的愧疚和愛,所以...她相信被那位太妃委以重任的明山童。
這隨行的二十名弟子雖說還強撐著,但無論身體還是意志都已經快到極限了。
年輕嬌美大師身形稍稍靜止了下,低垂的眸子已然有了決意,她忽然抬頭看向明山童。
后者會意,兩人走近到一處...
而在弟子們看來,這兩人只如在簡短的說些什么。
片刻后...
幽暗潮濕,霧氣朦朧的山谷里。
明山童背著劍在前領路,一行道士隨在她身后。
火把無法燃起,月光被擋在外,黑暗和大霧讓眾人只能面前辨認出周圍的人影。
一路上,眾人已經不敢再動用望氣術了。
因為只要一動用這探查妖怪的術法,就會看到黑如墨汁的妖氣橫流成湖,淹沒了此處。
他們完全是在妖氣里行走啊。
他們的四面八方都是妖怪啊。
那些妖怪正在靜靜窺視他們。
哪怕是一棵樹,一朵花,似乎都顯得陰森詭異。
這是一下子進入妖怪的大本營了。
眾弟子知道“三災”的并不多,但是...他們已經明白這是一場隸屬于妖精的瘋狂祭祀。
靴子輕響傳來。
明山童忽地停下腳步。
在盲目地漫無目的隨行的眾人也停了下來。
明山童遵循剛剛和大師的商議,道:“再往前是一條小路,穿過這條小路,可以到達山災的核心區域,但是人氣越濃,越容易打草驚蛇。”
她話音落下,諸多武當弟子都是一愣,旋即卻紛紛浮出堅毅之色。
斬妖除魔吾輩事,豈因福禍避趨之?
或許平時,他們各有各的性格,但若是遇到邪祟,若是因為存在危險,而恐懼害怕退縮不前,卻也不可能。
人,是有信念的。
不同的信念,造就了不同的人。
對于這些道士來說,或許力量不足以和此時這“山災”匹配,但是他們的心,都是一致的。
“小道愿意同行。”
“小道亦是...”
“請掌教吩咐。”
不少道士都咬著牙,握緊劍,哪怕身體和精神都承受了極大壓力,他們依然可以做出不違背信念的選擇,當仁不讓,何需蠅營狗茍,做那些小家子氣的事?
清竹大師抬手示意他們不要說話,然后問道:“山童,你怎么看?”
明山童道:“其實,這里是個十字路口,我并不確定哪條路會通往山災核心。山童建議兵分三路,我和你走中間這條道,其余弟子分為兩隊,各往左右兩邊。
如此一來,若是誰達到了山災核心區域,就可以信號煙花來傳訊。
時間緊迫,早一分發現核心區域,或許還有逆轉之機。”
清竹大師道:“張君靈,你這邊的十人往左路走。”
張君靈是一名劍修,也是九代弟子中的二師兄,他愣了愣,然后道:“是,掌教。”
清竹大師又道:“柳如意,你這邊的十人往右路走。”
柳如意是九代弟子里的劍修,平日里獨來獨往慣了,但是實力卻不容小覷,對御劍行氣之術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
此時,她聽到掌教的吩咐,便也應道:“是。”
三批人,站到了三個岔路口。
此行,或就是永別了。
清竹大師忽道:“若是走出去了,就趕緊回鳳鳴山城,不必再返回這沉陰山中了...把此間事告知外部,也告知道玄子師兄。”
是的。
這一路的見聞,完全可以為后來之人提供一定的經驗,使得他們做出分析,并未雨綢繆。
兩邊的道士沉默了下,齊聲應道:“是,掌教!”
他們都已經抱著必死之心了。
黑暗的十字路口,隊伍重新規劃,又重新啟程。
“掌教,請務必小心!”
“掌教...”
左右兩邊的道士道姑們忽地停下腳步,紛紛開口道。
清竹大師才邁出兩步,聽到眾弟子的聲音,心底莫名地一暖,然后用溫和的聲音道:“活著回去。”
這種溫和,她從夏極身上感到過,也在太妃身上感到過,所以...她也不自覺地喜愛上了這一種說話的態度。
當她溫和地對待這個世界的時候,就會生出一種歸屬感。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冰雹穿破了黑暗,砸擊在黑色的安靜的漫山遍野。
明山童隨心所欲地撐開一個能包裹兩人的氣罩,將冰雹阻擋在外。
“其實,你不必擔心。”
“就如我所說,這里的妖怪不敢殺武當弟子。”
“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是真的很驚訝......但仔細想想就明白了。”
“那位上仙,一人一劍,不過出手兩次,卻已鎮壓群妖了。”
“人類知道的事,妖族也是知道的。”
“所以...那二十名弟子都會安然無恙地走出沉陰山,甚至妖怪們會刻意放他們離開。”
“因為...就算是妖怪,也懼怕武當那位上仙。”
明山童以劍做拐,一邊走,一邊侃侃而談。
清竹大師接著她的話道:
“可是我們不一樣,因為...我們已經快要越界了。”
“越界之前,妖怪們會想方設法地困住我...讓我無法前進。”
“但越界之后,它們就要出手了。”
“山童...很抱歉拖你一起。”
明山童笑了笑,隨口道:“道士們的最好配合,是劍修配符修,這一次...就讓我來做你的劍修吧。”
她隨意看了一眼這穿過白金長袍的嬌美女子。
武當掌教,還真是冷靜,現在也可以做出正確的判斷。
是的。
從一開始,這一位年輕的武當掌教就沒想那二十名弟子陪她冒險。
所以,才有了分路的“情節”。
弟子們不懼死。
而這位武當掌教也很了解他們,所以為他們安排了幾乎沒有危險的生的道路。
可是,她自己卻已經踏向了最危險的路。
這樣的領導者,和天闕皇都可是完全不同。
羊腸小道。
蜿蜒盤山。
兩岸妖氣停不住。
忽地,
明山童動了,她神色呆滯,但速度快到了極致。
清竹大師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身側的女子化作一道殘影,拄劍橫刺,剎那爆發的劍意,瞬間生出強大的巨劍虛影。
嘭!!
劍氣縱橫。
劍爆雷鳴。
一點寒芒,于黑暗里炸亮。
清竹大師飛快側頭,只見黑暗里,明山童正和一團模糊的黑影激烈地打成一團。
兩人的交鋒,就在她身側。
而此處,明山童的強大一覽無遺,因為即便她在和那未知敵人交鋒,她的氣罩依然覆籠住了清竹大師。
在氣罩的區域里,濃郁的水汽、一切冰雹都會被隔擋在外,這就意味著...符箓可以動用了。
劍修搭配符修,理論上,可以破各種局。
清竹大師反應雖然慢了半拍,但還是飛快取筆取符,開始畫符。
即便在這等慌亂的情況下,她的手依然很快,很穩。
筆走龍蛇之間,符箓一氣呵成,幾乎是瞬間畫完。
然后,戰斗就結束了。
一個個山神土地的巨大虛影出現在她身后,又飛快沖出,對那突兀攻來的黑影揮舞出了強力鐵拳。
那黑影似乎不懂閃避,而硬是沖擊,而這...居然還硬生生斬碎了三四個山神土地的虛影,才被擊倒。
而就在倒地的剎那,明山童已經默契地閃了過去,一劍掠過那黑影的脖子。
頭顱滴溜溜地滾開了,
但是,沒有血。
清竹大師手執大毫,走近,對這身首分離的黑影略作辨認,心底忍不住生起一股惡寒,嬌軀也是打了個寒戰。
明山童問:“你認識他?”
“是...”清竹大師沉默了下,“他是玄素宮的彭鏗真人,也是最早把沉陰山發生災禍傳回來的人。”
彭鏗是很強大的,而且有著傳奇色彩。
從前的清竹大師甚至難以望其項背,可現在...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死了?
死后甚至成為厲倀,受大妖操縱而來攻擊她們。
她根本不敢置信。
明山童道:“這是個警告。”
“是...”清竹大師道,“警告我們不能再往前了。”
明山童道:“你準備怎么辦?”
清竹大師深吸一口氣,道:“我是個道士。”
說完這句話,
她看向明山童的劍,問:“這是什么劍?”
“一把普通的劍。”
清竹大師雙手往后,摘下背著的雌雄雙劍,并呈一處,再遞給她,道:“用這個。”
明山童道:“不了,雖然是把普通的劍,但用習慣了。”
清竹大師愣了愣,應了聲:“好...那我們...走吧。”
她抬手攥住了腰間的小囊。
囊里,是火德星君箓章。
可是,明山童走了兩步,卻忽地轉身,回頭,身形一閃,蹲在了彭鏗的尸體邊,抬手探入那尸體的懷中,摸索了一番。
清竹大師問:“你找什么?”
“素女經”,明山童頭也不回地回了句,“我聽說之前彭鏗曾說過陰陽分化之法能救夏極,那么...既然遇到,我看看能不能找到這經書。”
清竹大師聽到“素女經”三個字,臉不禁紅了紅,彭鏗以一男之身同時駕馭九十九女,正是這本經書上所記載的法門。
若是夏極真修煉起來了,憑借他的條件,比之彭鏗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清竹大師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莫名的浮躁。
如果真能救他,那么修煉這素女經又有何不可呢?
她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忽地聽到聲音。
“找到了。”
明山童摸出一個書匣,“這種經書涉及觀想圖,果然會被隨身攜帶。”
說罷,她放入懷中,然后起身,和清竹大師繼續往前。
一路上,
兩人又見到了一個巨猿的尸體,還有四具女子的尸體,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妖的尸體。
女子尸體未曾遭過羞辱,只是被單純地殘忍肢解。
看情況,這里曾經發生過異常慘烈的大戰。
很可能是彭鏗等人將這猿妖斬殺了,但是卻被另外的存在給滅殺,從而化作倀鬼中的厲倀。
山林往深處,
羊腸小道上,亮起了一點火折子光。
明山童舉著火折子照明。
借著熹微的昏光,兩人看清了兩側的“風景”。
這里是一片詭異的森林,而森林里飄著昂昂的妖氣,這些妖氣由無數小股小股的妖氣匯聚而成。
“有很多很多樹妖。”虞清竹辨認著...
“還有許多動物類妖怪...”
“難以置信,這是怎么發生的?”
“人間怎么可能誕生這么多妖怪?”
妖怪的產生,可是很復雜的,除了時間,還需要在具有靈氣的地方,還需要再加上機緣。
至于樹妖,若是得不到大機緣,那幾乎是永遠處于臨門一腳的地方。
可現在,這一片荒山野嶺里,卻遍布著密密麻麻的妖魔。
而且,這里還是道鄉啊。
在這里,若是發生妖事或是妖禍,都會有道士前去解決。
在這種情況下,怎么可能突然冒出這么多妖怪?
怎么做到的?
萬事萬物皆有聯系。
若這些小妖是在極短時間里生出的,那么...這或許還只是浩劫的冰山一角。
任何人都可以很簡單地做出后續推論,那就是...基于未曾開化靈智的動植物變成了小妖,已然成為小妖甚至是大妖的存在又會如何呢?
清竹大師不敢想象,雖然兩天兩夜未曾入睡,但她身體繃的極緊,一雙冰潔的長腿藏著獵豹般的野性,往前慎重地邁動,雙腿之間甚至緊到可以夾住一張宣紙。
天地極黑,極暗,好像已經不在人間了。
兩人的每一步行走,都會牽引無數視線。
清竹大師幾乎感到不計其數、充滿惡意的目光正窺視著她,這讓她握著箓章和符筆的手越來越緊,腦海里演算著一遍又一遍畫符的動作。
明山童忽地頓下腳步,問:“還要再往前么?”
“什么?”
“現在...我們退出去,應該還來得及。”
明山童拄劍立著,說話的同時已經把手里的火折子往前方丟去。
嘩啦啦
一道火紅的弧光,旋轉著劈開陰冷的黑暗,
照出一個年久失修的長木橋,
也照出木橋下黑色的水流,水流里似乎又許多詭異扭曲的長影
也照出木橋彼岸,那一團盤纏在云霧山峰上的巨影輪廓。
嘶...
嘶...
嘶......
天地之間的濃霧,隨著這一聲又一聲恐怖的“嘶”聲,從遠處山峰上如火山爆發般地噴出,越發加劇。
顯然,那盤纏在木橋彼岸山峰上的巨影輪廓就是這霧氣的源頭。
而那山峰應該就是山災的核心區域了。
明山童傳音道:“如果你真準備出手,那現在就可以畫符,蓋下星君的箓章了......否則,我們絕不會再有機會。
即便如此,從現在開始...只要你開始畫符,我們就會遭到前所未有激烈的攻擊,而這攻擊的強烈會遠超想象。”
清竹大師明白,她深吸一口氣,腦海里閃過武當,閃過夏極,閃過曾經丟棄她的父親,閃過她所有遇到過的人,然后傳音反問了句:“若能破滅一災,人間總會好一些的吧?”
明山童沒回答,這只是清竹大師在自問自答。
“開始吧。”
明山童道:“三秒鐘。”
“什么?”
“我只能保證三秒的時間,過了三秒鐘...會發生什么,我已無法保證。”
“三秒啊...足夠了。”清竹大師深吸一口氣,“謝謝你。”
“那么,我開始了。”
“嗯。”
簡短的對話后,
虞清竹右手執筆如飛,沾染上猩紅的朱砂,左手雙指夾住一張黃符,彈射于虛空。
而大筆在這須臾剎那間,落向黃符。
時間好似放慢,猩紅的毫尖,于專注的眼神之中點在了符紙上,欲要一氣呵成。
但是,
虞清竹忽地感到一種古怪感,那就是......一切在倒退。
毫尖離開了符紙。
黃符飄向左手。
而她執著符筆的手也從舉起在緩緩落回。
她瞳孔緊縮,想要控制身體,卻發現身體不受控制。
這時...
轟!!
一蓬光亮炸開。
明山童拄劍立在光亮中心,那光亮就是她撐起的。
隨著這光亮的顯出,一切倒退的又瞬間復原了。
毫尖從不曾離開符紙。
黃符依然在半空,緩緩落下。
是幻覺?
還是時間復原了?
天地之間,濃霧遮天蔽日,碎裂的冰雹,刺耳的怪聲,鋪天蓋地,一道道妖影從四周的黑暗里襲來。
虞清竹諸神無念,筆走龍蛇,完成了恭請天神的符紋。
她的左手扯開小囊,掌心抵著那暗紅箓章,往黃符上壓去。
咔...
咔咔...
咔咔咔....
明山童撐開的光亮氣罩出現若有實質的裂痕,在破滅,在粉碎。
漫山遍野的妖精,化作洶涌的妖潮,要將這攔在人間之前的兩個狂妄無知的螻蟻狠狠淹沒,溺死!!
但是,箓章終究是蓋在了符紙上。
符紙燃燒,開始還是紅焰,接著...卻成了一片熾熱的蒼白。
嘭!!
明山童的氣罩粉碎了。
她運劍如飛,一劍開出三十六道巨劍虛影,蕩開各種各樣、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不知方式的茫茫攻擊。
但人力有時而盡,妖潮卻無止無休。
明山童一人一劍,在這滾滾妖潮里,硬是BUG地開出了一片空地,也護住了虞清竹。
但她力量也在飛速下跌。
“火德星君,急急如律令!”
“火德星君,急急如律令!!”
虞清竹在心底反復地急呼著。
她的呼喚,得到了回應。
伴隨著熟悉的回應聲在清竹大師心中響起,
那黑暗里,炸開了能刺瞎人目的光明。
天地之間,以木橋為中心,于妖潮鬼祟之間,撐開了絕對的光明。
光明里,顯出一尊神秘巨像般的輪廓。
那是蒼白的火焰巨影,立于木橋入口,人間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