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擇臣在于東辦公室做了好一會兒,大夏天的,杯子里面的熱茶喝完,他才從背包里面掏出一個本子來。
這本子看起來挺舊的了,而且它應該經常被人翻動,邊角都已經發毛了。
“于老師,這里面都是我平時讀書的時候,寫的一些讀后感,請不吝賜教。”
“是么?”
于東笑了笑,將本子接到手里。
先是大概地翻了翻,徐擇臣應該還有其他的本子,這本已經寫完了,最后一頁都寫的滿滿當當。
一看到徐擇臣這字,于東就將一雙眉毛挑得老高。
這小子年紀不大,筆法倒是挺老練。
寫得挺潦草的,不過不是那種隨意的潦草,中間能看得出來一些章法,徐擇臣這小子平時應該是有接觸書法的。
“平時也寫字?”于東問了一句。
徐擇臣自然明白于東說的“寫字”是什么意思,他點頭回道:“從小跟爺爺后面寫著玩,班門弄斧了,我聽說于老師非常精于此道。”
“我也是寫著玩。”
于東隨口回了句,然后認真看起來徐擇臣寫的那些東西。
這個本子里面的第一篇是關于《許三觀賣血記》的,雖然徐擇臣說他寫的是讀后感,但內容卻挺具有專業性的。
這篇文章主要從《許三觀賣血記》的重復敘事入手,解析了《許三觀賣血記》的藝術敘事藝術。
第一篇文章看完,于東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
說實話,看完這篇文章,于東還是有些失望的。
并不是說這篇文章寫得很差,事實上,如果眼前這人只是個淮陰師范剛上完二年級的學生,那么他能寫出這樣的東西,在于東看來已經是超水平了。
但他是徐擇臣。
至少在于東看來,這不應該是一個以后要讀燕大中文系碩士的人應該寫出來的東西。
雖然于東知道寫跟學術研究關系不大,但是看到一個未來集幾大文學獎在身的天才作家寫出這樣的東西,他依舊會感到失望。
首先,《許三觀賣血記》的重復敘事這幾年已經被學術研究者翻來覆去地講,已經講的沒什么新意了,而徐擇臣寫的這些東西,跟別人寫的也沒什么區別,而且分析的還沒別人透徹。
其次,徐擇臣在學術研究方面,還欠缺很多東西,知識面不夠廣,一些該做深入研究的地方,總是戛然而止,浮于表面。
比如徐擇臣在文中提到,余樺這種重復性敘事技巧受到了西方文學的影響,也提到了海明威,但是說到海明威他就沒辦法深入解析海明威哪些哪些地方用了這種技巧,這就是因為他的閱讀量還不夠。
于東不用去查,隨便過一下腦子,就能想出《白象似的群山》和《永別了,武器》中的某些地方,就有詞語詞組的重復,人物情節的復制和互文性結構等三個層面使用了重復手段,而且還是反復地用。
特別是《永別了,武器》,如此知名的一部作品,徐擇臣沒聯系到實在不應該。
于東沒有急著評論,又往后翻了幾篇。
總共看了四篇,有些寫的還行,但是依舊遠遠達不到于東的期望。
就這水平,如果想要從燕大中文系研究生畢業,后面徐擇臣恐怕得努力了。
于東將本子合上,沉吟了一會兒,隨后看向忐忑不安的徐擇臣,緩緩開口道:“還可以。”
聽到“還可以”三個字時,徐擇臣心底涌上一股強烈的挫敗感,他當然能夠聽出來這三個字包涵的意思。
還可以,就是很一般。
說實話,徐擇臣將自己的本子拿出來時,是希望能夠得到于東夸獎的,他也覺得自己應該能夠得到夸獎。
在此之前,他在文學這塊得到了太多的夸獎,在淮陰師范,他們有老師甚至跟他說過,自己在文學上面的造詣不如徐擇臣。
他高二的時候寫了人生的第一篇,自此立志要當作家,然后才上了中文系。
去年暑假的時候,他成功發表了一篇散文,還拿到了十幾塊錢稿費,在他們淮陰師范還出了點小名。
后來他順利通過考試,拿到轉校金陵大學中文系的名額,更讓他信心大漲,認為自己是天縱奇才,但是今天他在于東這里卻只得到“還可以”三個字。
說實話,他心里有點兒不服。
于東看出來徐擇臣很失望,笑呵呵地重新翻開他的本子,“你現在的閱讀量還不足以支撐你進行太過深入的文學研究,比如這第一篇……”
在如今這個網絡還不太發達的時代,閱讀量能夠直接從寫出來的東西里面看出來。
而于東之所以會提到閱讀量,是因為這個東西至關重要。
閱讀量的重要性,對做學問來說自不用說,而對于文學創作來說,閱讀量也尤為重要。
有人喜歡說余樺跟莫言學歷不高,讀書不多,他們倆自己也喜歡調侃自己讀書少。
但事實并非如此,在金藝,這兩個人的閱讀量,也只有于東一個人能夠比得上。特別是莫言,凡是聊到某個作家,不論中外,他總是能夠接得上。
他們倆也就是不知道那些專業性的名詞,而那些什么寫作手法,寫作技巧,寫作流派,他們早就在作品里面見識過了。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他們也不需要知道這些東西叫什么,他們只要知道這些東西什么時候好用就行。
就比如余樺的《許三觀賣血記》,里面用到的重復性敘事手段,他自己之前可能都不知道什么是重復性敘事手段,但就是因為看過海明威,覺得這樣寫就能表達他想表達的東西,就行了。
于東將徐擇臣寫的東西一條一條拆開,然后逐個給徐擇臣把問題找出來。
這一說就是十幾分鐘。
在這十幾分鐘里面,徐擇臣全程都在點頭,除了“嗯”“啊”就沒有說過其他話。
徐擇臣也聽過一些學者的講座,但是這樣一對一輔導他還是第一次感受。
這種感覺實在太奇妙了,雖然說這些問題都是他的,但是他依舊會感覺到興奮,甚至有種“朝聞夕死”的感覺。
這樣面對面,近距離的接觸,徐擇臣才感覺到自己跟文學大家之間的差距,比他的家鄉到黃海還要遠。
其實徐擇臣的家鄉離黃海并不遠,只有百公里,但是從小到大他都沒見過黃海,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知道他們靠著的海是黃海,所以在他的感覺中,黃海離他很遠。
剛才于東說他閱讀量不夠的時候,他還有些不服氣,但是當他看到于東聊到古今中外名著那信手拈來的輕松模樣,瞬間感覺到自己讀的書實在是太少了。
很多于東說到的東西,徐擇臣別說了解了,他就是聽都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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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三更——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