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顧植民舍不得白色洋裝,平素將它小心翼翼束之高閣,本打算等小董一聲哨響,再穿戴整齊沖過來撐門面。今天街上聽演講,若不是紅頭阿三追趕,也斷然跑不到書局來。
現在他嘴里吹牛皮,身上卻是粗麻短衫舊布鞋,無論如何看,都與貨棧襄理無絲毫關系,不免恨自己聽了小董的主意,非要混腔勢裝小開,又恨自己腦殼發昏,不先回米號換好行頭,非要亟不可待沖上樓見人……正暗暗懊悔,忽聽對面又傳來綸音玉語。
“你倒不像一般的人。”
這句話說得顧植民滿頭霧水,因為不曉得她講的一般人到底指何物,是一般的小開?一般的傭工?還是一般的騙子?
徐小姐看他發怔,只是微笑,將那本實業救國芻議放回書架,又道:“你做茂新的襄理,一定很忙咯?”
“啊!確實很忙……也不算太忙……”顧植民左右為難,他只聽過襄理的名頭,又不曉得襄理做什么事務,既怕講不忙被看出端倪,又怕講太忙耽誤了與徐小姐攀談。
徐小姐顯然瞧出他的窘態,噗嗤一笑,徑直道:“你這人很怪,打扮得像個車夫,懂的東西卻不少,言談里也有些自信——你真是貨棧襄理嗎?”
顧植民也想轉圜,可時至如此,只好一口咬定。徐小姐卻沒在意,忽閃兩下睫毛,又問:“那你午后可有時間?”
“有!有!當然有……”顧植民心情激蕩,又怕露了餡,改嘴道,“正是因為今天空閑,所以才來書店逛逛。”
“哦?那你想買什么書?”
“還沒想好,先看看……再說。”
“哦!不知顧先生是否有閑,幫我一個小忙呢?”
莫說幫個小忙,此時就是讓顧植民登天攬月,潛淵探驪,他都在所不惜。不過那樣表誠心戲碼太過,顧植民只好按壓心神,告訴徐小姐,自己愿意效勞,只是不曉得從何幫起。
徐小姐卻嫣然一笑,道:“顧先生若是方便,下午三點到稅關鐘樓赫德銅像等我,可好?”
顧植民驚喜得頭暈目眩,倚著書架,連連點頭,不停說好。正在說著,恍惚中猛見對面徐小姐劈手一個嘴巴抽過來,把他抽得打個激靈,定睛看去,站面前的竟是書局的小董。
顧植民一時間覺得自己又在“莊生夢蝶”,只是不知彼時是夢,還是此時是夢?到底是夢里出現了徐小姐,還是董伙計?
“你發夢啦?”小董搖晃他肩膀,“我剛從印刷所回,聽說你來了,就跑來樓上瞧瞧,誰知就看見你靠著書架,兩眼放光,一陣陣傻笑,你是不是著魔了?!”
顧植民一聽大喜,這樣說來,方才遇到徐小姐絕不是夢。他不禁大笑起來:“小董,我就是著魔了!還魔怔得不輕!”他將前因后果給小董講了一遍,小董也跟著哈哈傻笑起來。
“還戳在這里做什么?!看你這身行頭,人家還愿約你幫忙,簡直是老顧家祖墳冒了青煙——等什么呀,麻溜兒回米店換好衣服,三點鐘還得去約會呢!”
顧植民恍然大悟,一看離三點也不太久,急忙踅回米號。炎夏晌午,客人寥寥,他囑咐伙計幫忙料理事務,伙計們見他翻出白洋裝,頓時圍攏過來,一個個又是出主意,又是揶揄。
“植民哥,好好努力!”
“就是,莫虧了這身寶貝似的衣裳!”
“也別吝惜花銀鈿,莫穿著像小開,出手卻空麻袋背米,叫人瞧出破綻來!”
顧植民懶得跟他們廢話,他用香胰子沖個涼水澡,換上洋裝,蹬上皮鞋,又梳上一直舍不得用的三花頭蠟,打扮得齊齊楚楚,香香噴噴,這才跑到街上,本想省錢步行,又怕出汗臟了衣衫,一咬牙叫輛黃包車,沿九江路,飛快朝江海北關那邊趕去。
天高云淡,艷陽朗朗。顧植民扶著司遞克,站在赫德銅人下蔭涼里,迎面吹來黃浦江上潮濕腥熱的風,不遠處離港郵輪一聲汽笛長鳴,恍惚之間,他覺得洋裝加身的自己分明已同這繁華似錦的上海灘融為了一體……
“哎,儂就是顧先生?”
顧植民驚訝回頭,站在面前的竟不是徐小姐,而是個滿身油污、臟兮兮的短褂后生。一瞬間他又懷疑自己日思夜想,確實在書局發了夢,約他來的或許只是個買米的人。
“我是顧植民,你是……?”
“有位徐小姐,叫我來這里找你。”短衫后生拍拍拖板車,“碼頭上有她要的貨,要交給你。”
“啥?貨?交給我?去哪里?!”
“隨我來——咦,人家分明告訴我,說你是個拉貨的,為何非要打扮成這模樣?頭發亮,皮鞋亮,倒像個白相人。”
短衫后生往前走了幾步,見顧植民兀自發怔,只得回頭喊,“哎,辰光也不早了,你到底來不來,不來就找別人送走了!”
事到如今,也無退路。顧植民只好穿著洋裝,隨后生下了水門汀臺階,穿過碼頭,走到一處臨時貨場。后生指著一輛板車,踢著地上六個木箱。
“呶,就是這些。”
“交給我……難道我就在這里看著貨嗎?”
“那怎么可以!英國領事館對面有個女青年會,你把這些搬上車,拉到女青年會后院去,會給你一個雙毫的賞錢。”
顧植民哭笑不得,本以為書局一番話贏了芳心。誰料到徐小姐聰明如炬,早將他的偽裝照得通通透透。如今自作自受,他只能小心翼翼捋起衣袖,像大蝦弓著身子,盡力不蹭到衣衫,將木箱抱上車。
那箱子卻也不重,只有一股似酒非酒的異臭飄溢出來。顧植民平生辨味萬千,卻辨不出這是何種氣味,心生納悶,于是問那后生。
“如何就臭烘烘的,不會是糟魚爛蝦吧?”
后生一聲冷笑:“你懂什么,這是舶來的貴重物品,眼下聞著臭,將來燒起來,那氣味卻是絕香的。”
顧植民不好再問,卻又想再問,于是靈機一動,想起激將法來。
“哦,我曉得了!聞起來臭,將來卻香——那一定是臭豆腐!”
后生差點將白眼翻到天際,他啐了一口道:“儂腦子瓦特啦?臭豆腐是什么玩意?值得坐輪船漂洋過海?值得用這樣好的木箱包裹?!這里面是從墨西哥國萬里迢迢運來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