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黃渡之前,顧植民辦了兩件大事。
一是賣掉了培福里未住進去的新房子,騰出一筆錢,在馬老板說和下,親自上門,向青幫太太道歉賠款;二是去公濟醫院,延請了著名中西醫大夫,為姨太太做了全面檢查。
中醫認為是外邪襲表,濕熱內蘊,壅于肌膚,西醫認為是皮膚特異性過敏,中醫下了方子,西醫開了舶來的藥片,中西兼治,一周光景,姨太太的臉已大有好轉。
青幫堂口大哥雖然霸道專橫,但顧植民里外照料周到,一口氣賠了大錢。大哥拿著錢,又勾搭上一個交際花,遂將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外患已解。顧植民向馬老板請了假,又把兒子送到徐家花園,交由岳父母照料,于是帶著徐小姐,踏上尋心之旅。
兩人先去第一次相見的華夏書局,小董此時早已北歸,看店的人已經換了一茬。兩人無聲無息踱到二樓,發現里面已經翻新變了格局,原來林立的書架,被隔斷一半,改成庫房,書籍蒙塵,雜物堆積,又何曾能找到當年聞香相見時的模樣?
徐小姐買了一本郁達夫的《蔦蘿集》,夫妻二人走出書店,瞥見旁邊新開一家花店,名字恰恰就叫“蔦蘿屋”。徐小姐笑道:“堪堪是巧,我們進去看看吧。”
顧植民點點頭,陪夫人走進花店,望著徐小姐挑選著梔子與百合,她站在鮮花中間,宛如世間最純粹最美好的花朵。
民國二十二年秋天,一列火車開出上海,冒著煙氣朝西邊行駛。車窗外,黃澄澄的稻田與明綠色的湖泊相互鑲嵌,綿延不絕。
車到嘉定,顧植民帶徐小姐逛了老城廂,嘗了南翔小籠和白切羊肉,飯后還添塊印子糕作甜點。
顧植民回想少年在鄉困窘,這些小吃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珍饈,而今他雖嘗過山珍海味,一只小小湯包,入口卻能勾起萬千鄉愁,不由愈發感慨小皮匠講過的話——
“初心不遠,回頭便是。”
如今,他回來了。
他同徐小姐飯后包了車,直奔黃渡而去,其實這些年,顧植民一直寄錢補貼家用,但要么生涯坎坷,要么公事倥傯,尤其自從婚后一次都沒回來過。
車還沒進黃渡,遠遠已能望見顧家在村口新起房子的雕甍。等穿過稻田,便見顧父顧母兩人立在那株香樟樹下翹首盼望。
徐小姐急忙叫黃包車停下,牽起丈夫,迎上前去,拜會公婆。顧母拉住媳婦的手,沒講幾句話,早已淚水連連,又裝作嗔怪道:“只你倆回來,我的孫子呢?”
顧父笑著接過兒子的行囊,又打斷噓寒問暖的妻子:“啊呀,老太婆,為什么站在村口講話,還不帶兒子兒媳回家里?”
與上次回來相比,顧植民覺得父母已經衰老太多。回看鄉里,一切也仿佛滄桑大變,兵災燒塌的房子尚在,但不少人家又建起了新屋。鄉親們聽說他要回來,紛紛站在院里等候,待見到徐小姐,又議論紛紛起來。
“啊,看看植民媳婦的舉止氣派,真真比吳大戶家婆娘要爽氣得多!”
“呸!人家可是上海灘的富家千金,開染坊的老吳比起來算什么東西!”
顧植民夫妻倆歸來轟動了鄉里,顧家早預備下飯菜,請街坊四鄰來坐。
顧植民、徐小姐跟他們挨個攀談著。雖然房子翻新,村落重建,然而一切仍然宛如昨日——男人們還在打著短工,女人們還在幫傭洗衣,她們的手上依然遍布皴裂傷痕……
“植民啊,你好福氣啊!原來都講翠翠是天仙,你可娶了個比天仙還像天仙的老婆。”牛大叔喝了兩碗黃湯,又哪壺不開提哪壺起來。
果不其然,一聽到姐姐的名,顧家人頓時黯然神傷。幸好牛大嬸看在眼里,拎起丈夫的耳朵,使勁一轉,疼得他齜牙咧嘴。
“你這個死腦殼,熱鬧場子賣母豬——盡干些敗興的事!給我回家去!”
牛大叔嗷嗷直叫,臨走時還順手抓了壺老酒揣進懷里。
“植民啊,廣勝怎么沒與你一同回來!這小子自從去了上海,就把他爹娘忘了!”許母不知何時蹣跚過來,拉住顧植民詢問。
顧植民心頭一酸,一時不知從何講起。
“怎么啦?廣勝……他還好吧?這個不孝子呀,難道非長了白胡子才娶老婆不成!”許父在旁邊桌子,憤憤罵道。
“伯伯伯母,你們不必擔心,廣勝在大洋行做工,發了大財了,他是眼界高,凡間女子不入法眼而已。”顧植民只好如此安慰兩位老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半個村子的人都喝酣了。顧植民望見徐小姐被一群村里女孩圍攏,反復攀問上海灘的時尚,他呵呵一笑,拎包化妝品,過去往木桌上一放。
“一人一件,大家隨便挑。”
“啊呀呀,植民哥,你果然是賣化妝品的大亨,最懂女人心思!”大家七手八腳,嘰嘰喳喳挑起中意的化妝品來。顧植民驚訝地發現,就連小村落里的女孩都曉得蜜絲佛陀、旁氏、夏士蓮這些洋品牌……
“小妹妹,倷也喜歡這些大牌子嗎?”徐小姐果然也發現了同樣問題,問身邊的一個梳麻花辮的妹子道。
“喜歡是喜歡!就是太貴,買不起的!”麻花辮妹妹噘著嘴道。
“那如果有國貨牌子,貨真價實,倷買不買?”
“我……先試試再說!聽說除了幾個老牌子,好多新國貨都是騙人的!”小妹妹倒也十分耿直。
顧植民笑笑,趁著亂哄哄的勁,拉過徐小姐,兩人混出院子,往香樟樹下走去。
香樟樹上的刻痕已經淡了,顧植民多希望他與許廣勝的仇怨,也像這斑斑刻痕,與歲月一同淡去。
他拉著徐小姐,繞過香樟樹,踩著田塍,一路走到少時勞作的田野里,走到高高的河堤上,同心愛的人坐在柳蔭下邊。
“翠翠姐就是從這條河里……嗎?”徐小姐輕聲問道,似乎不想揭開當年的傷疤。
顧植民點點頭。徐小姐不響,只是站起身,朝船閘那里走去。她站在閘上,從隨身手包摸索出一盒香粉,迎風一散,簌簌抖落在滔滔河水中。
“翠翠姐,我倆素昧平生,也不知你去了何方,飄零到何處,唯愿你在大千表里,平靜、開心、再也不遇見這世上的苦楚吧。”
顧植民走過去,輕輕摟過徐小姐肩膀,和她一起,把香粉散在河水里。那香粉大概是徐小姐精挑細選的,那芬芳與這鄉野里的氣味是如此相合,他不禁慢慢閉上眼睛……
秋飚起天末,滿隴稻花香。顧植民仿佛看到當初在稻田里打短工的自己,那個少年渾身泥巴,卻同樣閉著眼,貪婪呼吸著空氣里的氣味。
稻香是黃澄澄的,桑味是淺綠色的,泥土褐色,流水青蔥,一抹彌漫的深灰畫過來,那是煙筒子老張的氣味,又是一縷粗糙的鐵藍,那是劉大手的汗味……
顧植民又記起來那天下午,當小皮匠開玩笑試探他的嗅覺時的情景——剎那之間,那天街邊面包房新出爐的可頌香、報童手里晚報的油墨香、太太小姐們用的香膏、香水味,乃至遠處黃浦江的水腥氣、更遠處浦東鄉村里冒起的裊裊炊煙,都幻化成千絲萬縷的筆觸,一時間讓黑白世界五光十彩。
都回來了嗎?
都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