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植民和徐小姐坐在醫院走廊里,當中隔開老遠。兒子打了退燒藥,正在里頭酣睡。
創業不易,兩人連日已累計許多壓力,孩子一病,愈發著急上火,言語間難免失了分寸。
顧植民朝徐小姐挪挪身子,徐小姐又冷著臉挪開,顧植民再挪,徐小姐繼續保持距離。顧植民伸手去拉太太手,被一巴掌拍落。
“儂躲我遠些!”
“夫人,太太!是我的錯,不該沖你發火,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吧!”
顧植民百般道歉,千般賠罪,說自己是個莽夫,著急起來就胡亂說話,請夫人千萬不要跟他計較,降低克拉斯就勿好啦。
“跟你在一起,我還要甚克拉斯?!”徐小姐橫他一眼。
她愿意講話,氣已消大半,顧植民暗松口氣。
晚上,徐小姐在燈下記賬,顧植民給她捏肩,徐小姐輕哼一聲,拉他坐下,把錢匣子端出來。夫婦兩人撥弄著寥寥無幾的兩把銀元,不免愁從中來。
如今風潮是崇尚洋牌洋貨,雖然他們的東西并不比洋貨差,卻也改變不了無人問津的現實。倘若他們只有自己,尚且能再扛上一扛,但百雀如今已不僅是夢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再賣不出貨,下月的薪資都難發出,他們又該如何向員工交代?
此時此刻,是繼續堅持做自己推陳出新、獨創的國貨,還是優先賣大路貨生存,似乎已經沒那么難以抉擇。
顧植民懷抱住徐小姐,兩人望著窗外悠悠明月,許下承諾。
“曲線救國,一切都是權宜之策。咱們得先讓百雀活下來,再做我們自己的東西!”
翌日一早,顧植民揣著家中余錢奔去百貨公司,撿了數款熱銷的外國香膏、香脂,回到蒲石路,徐小姐已經叫停生產,工人們四顧茫然,憂心忡忡,阿凌臉色亦有些難看,不敢與顧植民對視。
小傅見他回來,忙沖過來告狀,原來阿凌手下有名工人,昨日領了工錢就請假離開,今早也未見他來,一查看,方才發現車間里的私人物品已被他清走了。
顧植民拍拍小傅肩膀,并不深究,只把大家召集在一處,說明昨夜定好的計劃方向。他開誠布公給大家選擇,公司現今正逢艱難,倘若還有人想離開百雀,另謀生路,他絕不阻攔。不過,若選擇繼續留在百雀,有他一口飯吃,絕不讓大家喝粥。
工人們互相望望,心中惴惴。阿凌率先表態。
“顧先生,徐女士,是您二位在我們艱難之時伸出援手,我若此時離開,豈不成那等背信棄義的小人?!”
他往前走兩步,站到顧徐夫婦一邊。
小傅也說:“師父攆我走我都不走,我還要跟著做事業呢!憑師父師娘的本事,做出個響當當的國貨牌子,豈非手到擒來?!”
他宛如說書一般,講起顧植民在先施的傳奇故事——他師父是先施百貨大名鼎鼎“神鼻”,勿論什么洋貨、國貨,被他那么一嗅,什么成分、材料,全都一目了然。
工人們這才知道顧老板還有這等神技,有這等人物主事,又有阿凌在一旁不斷鼓勁,眾人心中又有了一絲信心,紛紛選擇留下。
顧植民和徐小姐對視一眼,都很歡喜。徐小姐振奮士氣,鼓勵大家再撐一撐,曙光就在前方。眾人齊聲應和。
方向既定,夫妻倆泡在研發室,將買回的洋貨逐一分析,破解配方。兩人夙興夜寐,不辭辛苦,終于頗有收獲,然而配方里最后一味原料,卻始終不能確定。
顧植民恢復過來的嗅覺這回派上大用場,他閉上眼,深深嗅過樣品,眼前浮現出各樣圖卷……在漫山遍野的鮮花里,他看到許多用鮮嫩水果雕成的玫瑰,嬌嫩欲滴,是水果玫瑰!
蘊含這一氣味的香料多達十數種,然而要確定具體種類,還需仔細甄別。此后數日,徐小姐逐一試驗各種香料,嘗試與已有原料融合,然而不管如何調制配比,效果始終不對。
工人們一茬接一茬地往回買試驗原料,又一桶接一桶地往外傾倒失敗廢品,徐小姐急得嘴角爆出一顆碩痘,顧植民看在眼里,亦急在心里,只能多煮綠豆湯消火,把試驗器皿洗刷得光可鑒人,確保不留一絲化學殘余。
徐小姐抿嘴,專心致志地化驗著,顧植民幫不上忙,煩躁地抓住樣品,反復嗅聞,他眼前呈現的仍是那副相同畫卷,水果玫瑰一如既往的嬌媚鮮嫩。
顧植民拼盡全力把自己化進畫中,用腳步丈量每一寸畫中景,在熟悉的景色里,他突然看到一處極其隱蔽的角落,那里竟隱藏著香甜可口的雪梨和隱約香味的薰衣草!他欣喜若狂,這種獨特香型只有一種香料才具備——乙酸香葉脂!
這回終于找對了。徐小姐再次展露笑顏,阿凌小傅也松口氣。分析出配方后,他們驚喜地發現,許多外國原料在本地即有生產,無需海外進口,如此一來,便能節省運輸、倉儲等費用,大大降低生產成本。
兩人不斷試驗,徐小姐調制、融合成品,顧植民用“神鼻”測驗效果,夫妻倆沒日沒夜,廢寢忘食,終于做出一款和洋貨護膚膏香型、質感極為相似的潤膚霜,因為針對其中數種原料進行了優化升級,其細膩滋潤程度甚至更勝一籌,但由于都是用的本地材料,雖然料實材真,價格卻比洋貨便宜許多。
新的潤膚霜給工人們帶來鼓舞,他們覺得新產品簡直比洋貨還好,更潤更香,成本還低廉,如果裝進洋貨盒子,肯定能賣同款價位,這是他們從前在黑貨作坊里做夢都想不到的東西。
阿凌覺得不妥,卻阻攔不住興奮的眾人。還好顧植民和徐小姐嚴詞拒絕,他們的產品雖然是比著洋貨做的,但產品配方是全新的,倘若冒充洋貨,既欺騙消費者,也砸了自己招牌。
顧植民最后一錘定音。
“我們的潤膚霜是產品,不是假貨,必須得用百雀自己的殼子。”
他拿著樣品,換上西服襯衫皮鞋,去先施找馬老板談專柜,沒想到被馬老板一口回絕,他知道顧植民的能耐,但百貨公司要對顧客和股東負責,生意回歸生意,交情歸交情,百雀要進先施,還得先做出樣子來。
“我雖然是老板,但先施也不是我一言堂。”馬老板坦言。不過他到底惜才,當初又曾給出承諾,于是復又申明,如果顧植民需要,他可以私人幫忙。
顧植民知道馬老板磊落,他也不想食嗟來之食,于是婉言謝絕。他起身欲告辭,馬老板卻攔住他,沉吟片刻,給他續上茶水,鄭重邀請他重回先施。
“記得你從前在先施時,鮮衣怒馬,豪情恣意,如今卻這般……倘若回來,豈不少遭受些苦罪?”
顧植民淡然一笑。
“心里若甜,苦也不是苦了。”
馬老板見他心意堅定,確知此事再無轉圜余地。
百貨公司進不去,顧植民只能繼續跑街推銷,雖然這回產品推陳出新,然時隔多年,由他帶動的跑街風氣早已成型,他自己卻已爭不過新人,辛苦許久,全無成績,想策劃活動推銷,但手里沒有余錢,顧植民壓力愈大,常常半夜驚醒,睜眼到天明。
苦思許久,顧植民終于想出新招,可以不用大錢,也能讓更多人看見百雀。他帶著小傅幾人,拎著漿糊桶,起早貪黑,街頭巷尾貼廣告。
可跑街也分堂口地段,往往他們前腳貼好,后腳就被其他跑街先生撕掉。
這一片都歸他們!幾個跑街先生露出挑釁笑容來。小傅氣得要去扯皮,被顧植民攔住。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深夜,朗月高懸。徐小姐還在沉睡,顧植民悄悄起床,左右張望一陣,確認四下無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亭子間。
房門合上,徐小姐在黑夜里卻睜開眼睛,那雙眼澄澈清明,分明沒有半絲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