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俱備,只要知會青幫大哥,即可登報聲明,澄清毒膏謠言。
徐小姐備上厚禮,同顧植民一道去見了青幫大哥,說明要將昔日事體登報,公之于眾,希望大哥和姨太太同意。
堂口大哥懷中又摟新人,昔日的姨太太、交際花早已拋之腦后,他回憶半晌,卻已記不清當年事,也記不清究竟是哪位姨太太。管家上前一步,提醒是已經病逝的三太太,他才依稀有些印象。
徐小姐一時怔住,她記得這位姨太太,是一位像丁香一般結著愁怨的姑娘,獨喜愛聽曲兒,便特特為她準備了一張周璇的簽名唱片。唱片尚在包里,斯人卻已逝去。她走出高門大宅,回頭望去,不禁一聲嘆息。
正惆悵時,側門里鉆出一個傭人打扮的小姑娘,臉上偌大一塊胎記,遮住她半張臉頰。她垂著頭,小心塞給徐小姐一個薄包袱,說是三太太臨終前留下幾張珍愛的唱片,交代她日后若是有人還能想起她這個人,就把唱片贈予那人。
“我以為等不到了,沒想到還有人記掛著三太太咧。”
小姑娘應與三太太感情頗深,提起三太太,眼眶已經泛紅。
顧植民見她雙手皴裂發紫,臉頰也發硬發紅,顯然飽經凍瘡之苦,不由便想到翠翠姐。
一股蕓薹油味道從她衣袖飄來,他給翠翠姐敷的土方膏子也是這個味道。顧植民深嗅一口,從前種種宛如走馬,一一浮現在他眼前,他忍不住喉嚨一梗,別過臉去。
徐小姐與他心意相同,捏捏他手,略作思考,望向小姑娘,嘆道姑娘忠義,可惜三太太紅顏薄命,如今斯人已去,她何不離開這個傷心地,另謀它就。
小姑娘搖搖頭,她只會收拾屋子,不會旁的手藝,去到別處也無人要,而且她臉上有疤,怕給人家帶來晦氣。
她聲音輕輕的,徐小姐也輕輕的。
“瞎說八道,胎記而已,就跟痦子一樣,沒甚要緊的。”
徐小姐順勢邀請小姑娘去百雀羚工作,包裝操作簡單,她可以慢慢學,而且工錢照領,每個禮拜還有休息,更有使不盡的潤膚霜膏,日后可免遭受凍手凍臉之苦。
小姑娘笑了,向徐小姐道謝,卻仍是拒絕邀請——三太太從前是個女學生,家里遭了災,她無力挽救,為救親人,才輟學進府當了姨太太,太太唯二的愛好是讀書和聽曲兒,如今唱片已經送出,就剩些書本了。她從前流浪,生了重病,是太太救了她,待她親如姐妹,她要留在這里,替太太守著這些書。
她話音柔柔,回憶起從前,眼里有懷念和堅定。人各有志,徐小姐聽得心中發堵,百般惆悵,有千言萬語想說,話到嘴邊,只剩一句囑咐。
“儂若改了想法,隨時去百雀羚找我。”
小姑娘感謝地作揖,一溜煙鉆進側門,消失不見。
夜深人靜,顧植民久久不能入眠,翻過身去,正對上一雙眼睛,那眼在月光下直勾勾看著他,駭得他猛坐起身來。
顧植民定睛一瞧,這才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臟,舒一口氣,原是徐小姐。
徐小姐也坐起身來,定定瞧著顧植民。
“我思來想去,不如讓如意來公司吧?節慶假期時,來掙點零花錢也好,還能攢些經驗。”
顧植民點點頭,徐小姐便露出笑來。
小傅曾提過,他家小妹如意想到公司來試試,徐小姐怕耽誤她學習,沒有同意,如今想來,女子不能一味只讀書,還得自己有鈔票傍身,關鍵時候才能有后路。
三太太與疤臉姑娘她無法相助,小傅妹妹就在眼前,能拉一把是一把,只要好好督促,學習工作兩廂不誤。況且百雀羚的初衷,原本就為造福天下女性,如今便是第一步了。
她想起三太太,不由嘆口氣,今日方知其過往,不免憶起從前的自己,又何嘗不是遭遇過同樣的困境,差點就淪落了,不過比她多幾分幸運罷了。
“非也!”顧植民摟住妻子,目光灼灼,“儂比她勇敢!”
他捧住徐小姐雙手,徐小姐看過去,仔細打量,這雙手因為長期操勞,接觸各種實驗材料,指節不可避免地變得寬大,搽再多潤膚霜也不管用。
“如今一切都是儂自己掙來的,儂成就了百雀羚,也成就了自己,儂應當為自己感到驕傲!”
徐小姐臉上笑意按捺不住,卻輕哼一聲:“如今離目標差得不要太遠啦,戒驕戒躁,儂曉得伐?!”
“太太教誨,植民必定銘記。”顧植民初心不改,士氣十足,“雖然任重道遠,阿拉攜手,終有撥云見月之日。”
徐小姐聞聽,粲然一笑,拉住丈夫衣領,送上一枚輕吻,顧植民扣住妻子脖頸,二人十指緊扣,慢慢臥倒在床。天上云霧繚繞,悄悄掩住了月亮……
傅家小妹如意很快就來上工,徐小姐親自引她進門,工人們待她都很和氣。傅如意很快就上手,成為一名合格的兼職包裝工人,她勤快又活潑,人人都喜歡她。
小傅不想妹妹辛苦,每每在蒲石路見著小妹,臉都拉得老長,如意幾次想同哥哥搭話,小傅都避而轉身,直到那日,如意拿到了第一筆工錢,轉頭就給哥哥買了雙皮鞋,把小傅感動得眼淚汪汪。他放下皮鞋,默默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精致首飾匣子,里頭是他為妹妹準備好的珍珠耳釘。
兄妹倆互相望望,眼眶都紅了,一番互訴衷腸,兩人終于解開心結。蒲石路的氣氛又恢復了平和。
與此同時,在先施馬老板,青幫堂口大哥等人的佐證下,又有當年醫院診斷結果,毒膏事件終于順利澄清,而缺少了有毒這一指控,時過境遷,當年的香膏早已湮沒,是真是假,再無從考證。顧植民沉冤昭雪,身上包袱終于挪開,大大舒了一口氣。
晚上慶賀宴席上,眾人商議三顧茅廬,再請宋北山,小賈不明就里,好奇宋北山究竟厲害在何處,小傅跟著顧植民,曉得許多內情,便爭搶著要來說書,從當初渡口偷運、藏身泔水桶而面不改色,到宋北山碩果累累,學成歸國,故事說得是險象環生,引人入勝。
顧植民笑意連連,不住點頭,如意也聽得眼放異彩,散席后仍拉著哥哥,嘰嘰喳喳追問不停。
次日,顧植民便備上一份薄禮,又敲開宋家大門,門房見他,一臉平靜,領他進門,穿過花廳,來到后面院子里,宋北山正在修剪花草,聽他來了,卻毫無反應,理也不理。
顧植民尷尬站立半晌,開口搭話,孰料酒醒后的宋北山判若兩人,真真是惜字如金,仿佛那晚的談話只是一場大夢。
陽光熾烈,宋北山又視他如空氣,顧植民索性坐到遮陽傘下,狀似隨意地向他講起了百雀羚的發家史,宋北山旁若無人,默默剪枝,不曉得究竟聽進幾分。
顧植民講得是唾沫橫飛,口干舌燥,宋北山還是不為所動,正尷尬時,傭人送來兩盞白瓷蓋碗。
“今年新采的碧螺春,老爺在家時最愛喝這個!”
傭人放下茶盞,殷勤地招呼宋北山來嘗嘗。宋北山端起蓋碗一飲而盡,扔下一句評語。
“就是些氨基酸,植物堿和糖類。”
傭人馬屁拍錯,訕訕不已,顧植民雖不愛茶,早年在茶館做博士①,也學得一些功夫,一番細品后,他突然語出驚人。
“這茶并非新茶,而是去年采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