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頌合見祝耽看著自己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表情有些得意:“我今天是第一次見到大馬金刀雷霆萬鈞的殿下這個樣子呢。”
祝耽聽罷溫潤一笑:“失禮,只是想到了本官初來貴府時的情景,還有三小姐親手做的晚膳。”
“大人不是一口沒動,全給史大人吃了么?”
“看來三小姐跟史良接觸不多,聊的內容卻不少,本官以為三小姐惦記四小姐傷勢,會一路著急下山回城,畢竟那日雨大,也不是跟史良賞雨清談的好時候。”祝耽說完,不露聲色地掃了一眼林頌合。
“只不過史大人無意間說了一句:三小姐手藝不錯,我這才知道的,林汝行是我自家姐妹,我自然是關心她勝過別人。”
祝耽點點頭,不冷不熱地說了句:“哦,本官想起那日三小姐送來飯菜,說是也給四小姐備著,卻只拿了一副杯盤調羹,而且四小姐不能食用山藥,三小姐好像也不知道呢。”
林頌合目不專睛看著祝耽:“大人不必敲打我,我之前看到她就想起自己的身份,實在做不出熱情,說起來還要感謝大人,若非選了林汝行做那場捐輸,我從來都不知道她這么辛苦,要面對這么多麻煩。”
祝耽剛要開口,林頌合馬上說道:“子虛山院一事,被人戳到心里最痛的地方,我反而想開了,林汝行說得對,我自己若是不在乎,就沒人能傷害到我。我只痛恨帶給我恥辱的人,為什么會傷害供養我的人?我對林汝行的關懷自那之后都是發自本心的,以后也必當如是。”
“既然這樣,又何必再去殺害王蕊華。”
“讓她跟我的過去一起告別這人世,大人你說這有錯么?林汝行有殿下和太子殿下護著,再沒什么可擔心的。”
祝耽嘆口氣:“本官現在該擔心的是自己,對嗎?”
“那倒也是,從大人第一次帶太子殿下來府上,我就覺得大人是該多為自己操心了。”
祝耽自嘲地笑了笑。
車上想了一路,直到史良給他打簾請他下車才緩過神來。
“大人,四小姐那邊怎么樣?”
祝耽沒有回答他,反而表情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史良有點莫名其妙:“大人,大人你怎么不理我呀?”
史良一直追著他到書房,祝耽始終不發一言。
“大人,您又跟四小姐吵架了?”
祝耽看他一眼:“本官問你,那日……”
史良眨巴著眼等他的下文,祝耽卻又不說了:“大人,那日什么事啊?”
祝耽轉了轉眼神:“沒什么,就是我忘了那日問太子殿下借的那匹良駒叫什么名字來著?”
史良略一思忖:“玄風,對的大人,就叫玄風。”
祝耽點點頭:“沒事了,跟我去看看孫守禮。”
孫守禮因為那次被祝耽下了藥,熬了一夜的癢,從此之后就對祝耽橫眉冷對了。他胳膊支著腦袋半躺在床上,看見他們二人進來,干脆轉了個身過去,一點沒有好臉色。
史良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領將他提起來:“你還真當你是孫大仙了,沒看見大人來了?”
孫守禮坐在床上,沖著房頂翻翻白眼,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史良揮著拳頭就想上去教訓他,祝耽出手制止。
“怎么?殿下這次又有什么花樣折磨草民?”
祝耽隨手拿起孫守禮放在桌上的手串,捻著上邊細細的珠子,輕輕說道:“本官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太后娘娘她——崩逝了。”
祝耽在孫守禮臉上捕捉到一個稍縱即逝的震驚表情,隨后看他又繼續倚在墻上,不緊不慢地說:“太后娘娘又沒找草民卜過卦,這跟草民有何關系?”
祝耽將手串放回,正色說道:“自然有關系,太后突然崩逝,恐是國祚有異,你回府上好好卜一卦,看看太后哪個時辰下葬最為合適。”
孫守禮直起身子,滿臉不信:“大人說笑了,欽天監那么多人,輪得到我來算時辰?”
“你祖上三代都是欽天監的人,你忘了?若不是你幼時……現在肯定也在欽天監拜職吧,之前你捐銀二十萬兩,皇上記得你。”
孫守禮恭肅致誠遙空一揖:“皇上圣明。”
祝耽閃身給他讓出走道:“這是皇上口諭,本官派人送你回府。”
孫守禮晃晃悠悠在前走了兩步,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草民這身衣裳,回府怎么交代?”
祝耽知道他向來好大喜功,死要面子,就命人送他一身新裝換上,然后派了車子好好送回府上。
史良看著孫守禮得意洋洋的背影,非常郁悶地說道:“大人就這么讓他走了,又白給他好大臉面。”
祝耽悄聲說了一句:“你以為我想放他,皇上讓放肯定就得放。”
“皇上忙著太后大喪,還有功夫搭理他這號人物……”
祝耽瞪他一眼:“君心莫測,皇上何等韜略,早就懷疑他來路不正,剛好趁亂引蛇出洞。”
史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祝耽又叫了輛馬車,準備出門。
史良緊隨其后,還是那句:“大人,你又要去哪兒?又不帶我嗎?”
祝耽說道:“去看我娘,一起去啊,明日返回。”
史良原地停住腳步:“恭送達人。”說完,一溜煙躥進院內。
祝耽在門外看著空蕩蕩的院子,眸色轉為深沉,一臉凝重。
林汝行這半天被織造商會的商戶們纏的焦頭爛額。當初大家手里囤貨不多,且有部分是二等織錦,這些貨賣給京城百姓穩穩當當的賺錢。后來她發動大家拿二等織錦全部換了葉沾衣手里的一等織錦,現在葉沾衣的貨都清倉了,這些商戶還囤著等太后大壽用呢。
幸虧葉沾衣入仕做了戶部的度支主事,不然的話林汝行肯定要被這些商戶們懷疑她和葉氏聯手欺騙他們了。
雖說事從權宜,可是太后娘娘國喪,昂貴的一等織錦兩三年內不好出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再怎么權宜,也無法將織錦變成銀子交到大家手上。
林汝行跟幾個重要的商會干事商量了半天,也沒有定出個合適的銷路,葉沾衣更是姍姍來遲,問就是給太后娘娘治喪要緊。
林汝行就是不想看見葉沾衣每次都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但是這事他作為唯一一個公家人,還是要跟他說下情況的。
葉沾衣聽完很是覺得不屑:“我當什么事兒,不就囤點貨?今年不能賣就明年賣,明年不能賣就后年賣啊,織錦又不會腐敗,你們真是瞎操心。”
林汝行狠狠白他一眼,就知道跟他說了也白說,何不食肉糜的首富公子,哪里能體諒尋常商人積壓本金的壓力。
葉沾衣看到林汝行刀子一般的眼神,趕緊用扇子遮住了口,下意識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但是這辦法一時半會兒他也想不出來。
林汝行問道:“雖說太后是國喪,京城顯貴肯定是短期內不適合再使用這些絢麗華貴的織錦,但是如果是偏遠的南地,是不是沒有京城這么嚴苛呢?”
葉沾衣又搖了搖他的扇子:“四小姐的意思就是把它們賣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去唄?”
林汝行輕輕咳嗽一聲提醒他:“葉大人,你現在是朝廷命官,請注意下言談行止,萬一被人告發你輕慢皇室,當心被治個大不敬的罪。”
葉沾衣雞賊地笑著:“哎呀,還是四小姐體貼在下。說正事,再販往南方不是不可以,但是路遙千里,只是車馬鏢銀,再加吃飯打尖,來回往返,那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
林汝行對這些沒有什么概念,問道:“那么這些花銷,大概能占到利潤的多少?”
葉沾衣沉思片刻,開口說道:“怎么也要三到四成。”
林汝行聽罷使勁搖搖頭:“那不行,太多了。這個法子不中用。”
“這還是按照你運到南地,毫不費力全部售罄的情況來算的,這么多的一等織錦,南地富庶之家也沒有京城這么多,若三五個月內賣不出,一干人等每天都是在燒錢。”
“嗯,所以,還請葉大人幫忙想想,可有其他能解燃眉之急的辦法沒有?”
葉沾衣反問她道:“你這么著急,是怕你的商戶虧損,還是怕任上失責?”
林汝行沒好氣地問他:“這兩者有什么區別嗎?”
“區別大著呢,如果你怕商戶虧損,那么你也不必如此著急,本金已經積壓數月,也不在乎多幾個月,你可以靜下心來想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辦法。如果是想挽回聲譽,少受商戶譴責,那就更簡單了,你先把商戶們的本金還給他們就是,他們無非就是怕賠銀子,你給他們個定心丸,他們自然不著急催你想辦法,你也有時間慢慢處理這件事。”
“哎,不是,四小姐你又瞪我,這話是哪里又不對了?”
“葉大人,你能不能說點實用的?我要是有那么多銀子,我現在還用的著急成這樣?”
葉沾衣看著氣呼呼的林汝行,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啊四小姐,我沒想到這茬……你經商多年,這點銀子都沒有嗎?”
林汝行一跺腳:“沒有!”
“那要不要我借你呀。”
“借是好借,我把貴客隆抵押給典當行也能換銀子出來,問題是我這么多銀子我要還到猴年馬月,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葉沾衣爽朗一笑:“我不會催四小姐還的,現在跟我走吧。”
林汝行見他又要上手,立馬往后退了兩步:“走去哪兒?”
“你借我這么多銀子,不要寫借據的啊?”
“我不借!”
葉沾衣攤攤手:“那你想怎么樣?”
林汝行扭頭走掉:“我自己想辦法。”
太后的突然離世,讓祝夫人深感悲慟,祝耽第一次主動陪她聊天到下半夜,祝夫人跟他講了很多太后年輕時候的軼事。
想到太后其實比自己大不過十來歲,祝夫人又楷了一抹眼淚,緊緊握著祝耽的手說:“太后是舉國上下最尊貴的女人,可是也逃不過生老病死,但太后的孫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我到現在連兒媳婦的影兒都見不到……嚶嚶嚶……要是我哪一天也突然……嚶嚶嚶”
祝耽一看又到了最難應付的關節,連忙敷衍一番借口犯困就回自己房間了。
夜半,他悄悄出了將軍府。
侍郎府開門的守衛見他吃了一驚:“大人不是去將軍府了嗎?怎么現在回來了?”
祝耽隨口應道:“突然想起還有些事務沒有處理,對了,不要跟任何人說我今天回來過。”
祝耽進了正院就直奔史良的偏院,但是在門口他又猛然停止,他徘徊了很久,終于走了進去。
院子里除了竹林颯颯,沒有一絲聲音,祝耽在史良門前深深吸了兩口氣,然后使勁推開了門。
室內黑漆漆一片,只能聽到他自己的腳步聲。
翌日一大早,祝耽又出現在自己家門口,史良從院里跑來迎接他:“大人,你怎么這么晚還回來,我以為你直接在將軍府進宮去呢。”
祝耽扯了扯嘴角,看了眼史良問道:“我看你眼下烏青,怎么,昨晚沒睡好嗎?”
史良煩躁地在胳膊上抓了幾下:“夜里蚊蟲頗多,咬得我睡不著。”
祝耽神思沉重地點點頭:“我房內有驅蚊的香包,回宮后你拿幾個回去。”
話剛落地,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后門口就撲進來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說道:“殿下、大人、我家……我家老爺……”
祝耽見這人很是面熟,指著他看向史良,史良答道:“大人忘了,是孫守禮家的家丁叫錢汝的。”
祝耽沖來人說道:“慢慢說,你家老爺怎么了?”
錢汝緊張地說:“我家老爺被人擄了。”
祝耽看了眼史良:“不應該啊,你昨天有沒有派人把孫守禮送回府上?”
史良一臉無辜地說:“送了,派了四個人妥妥當當送他到家的。”
錢汝在一旁搖頭加擺手:“不是,大人,我家老爺是半夜被人擄走的。”
祝耽讓他來到正廳,幾人落座后聽他把昨天半夜的事詳細說了一遍。
原來昨天去孫府的一共有兩撥人,先前去的是要殺人滅口,因為孫守禮剛被祝耽軟禁數日,十分警醒,他在隔壁室內的屏風后又安了一個小塌,夜里就睡著塌上。
夜半有黑衣人闖進他先前的臥室,在他床上亂砍了幾刀,發現上當,又在屋內翻找了一番,都沒有發現孫守禮。
黑衣人又去隔壁房間找人,孫守禮大喊府上的家丁抓人,幾個家丁跟黑衣人打了幾個回合,全部落敗。
說來也巧,就在這時又來一個黑衣人,孫守禮和他的家丁都以為是第一個黑衣人的同伙,不料兩人一見面就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