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日,下午。
平時都會趁安靜,下午休息幾個小時的基汀這次怎么也睡不著,他為明明只相處了十天出頭,卻已經是和他相處最久的獄友維拉克感到悲傷。
保持了近兩年穩定的基汀少有的出現了情緒波動,他的生活節奏被維拉克完全打亂。未來需要多久才能重新平復下來,他也不知道。
事到如今,好似只能慶幸幸虧和維拉克打得交道還算少。再久一點,他可能也會無法忍受茍活,然后飛蛾撲火,為了根本得不到的自由死掉。
基汀閉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間做了一個夢。
“好,每天下午去醫務室換藥。”
是維拉克的聲音。
“有什么需要我和基汀先生會叫你們的。”
似乎是在和獄警交談。
“沒什么事了,你們可以離開了。”
監室門被鎖住的聲音。
半晌,響起痛哼著的呻吟,維拉克伸了個懶腰躺下:“基汀先生,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以為我就要死了,甚至昨天夜里還有過自盡的念頭,但今天事情的發展完全超過了我的想象。”
基汀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做關于維拉克的夢,他保持半清醒的狀態靜靜聽著那聲音繼續說著。
“我真的很開心,從來沒這么開心過,賺幾十萬上百萬金克的時候也遠遠不及。我活了下來,他們也已經成功了一半。事實證明我們是正確的,同志們的犧牲并非沒有意義。”
“我堅信他們的未來一片光明,我自己也又有了數不盡的想法想付諸實施。”
“還是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的,但他們已經為我做出了示范,只要竭盡全力,只要心懷熱忱,就算沒有奇跡出現,也一定不會在生命的盡頭感到后悔。”
“知道您也很累,昨晚擔心我出事一直沒睡,等您醒來我再和您聊聊我現在對未來的規劃,還有對平等論后續的想法。”
基汀察覺到不對勁,這一切都太過真實了,真實到不像是夢。他睜開眼睛,緩緩側過腦袋看向地板上鋪著的床鋪。身上纏著繃帶的維拉克躺在那里,那雙重新澄澈明亮起來的雙眼也正在看著他。
“克……”基汀一臉錯愕,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
“基汀先生。”維拉克抿嘴一笑,眼里閃爍著晶瑩的光,“謝謝您昨晚的鼓勵。”
基汀坐了起來,揉著眼睛,微微張嘴打量著維拉克:“你怎么……發生了什么?你、這不是夢……”
見基汀語無倫次,維拉克費力地坐起,靠著墻,蒼白的臉上洋溢著笑容:“是平等會。他們在萊澤因一直頑強地同政府抗爭著,經歷了無數的犧牲,今天終于獲得了重要的勝利,迫使政府只能選擇和談。”
“和談?”基汀呆住。
這個消息和維拉克活著一樣,幾乎是每個人想都不敢想的結果。一個不被任何人看好的組織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竟然做到讓政府低頭,這無疑是一個奇跡。
“這是必然的。”維拉克道,“他們所堅持的,就是正確的未來。正確的未來,一定會被不愿沉睡的人接納,也終會實現。”
“我從你眼里又看到了光。”基汀接收著這令他震驚的信息,“那你接下來?”
維拉克想到萊克特那個瘋子,原本微笑著的臉冷了幾分:“因為平等會和政府達成了和談,他們現在不能動我,我暫時沒有危險了。”
“你這傷需要好好養一段時間,他不找你麻煩最好。”基汀由衷為維拉克感到高興。
“萊克特原本計劃把隔壁的二零九監室騰出來,讓我和您一樣,獨享一間房,額外再安排一名犯人照顧起居。”維拉克瞥了眼監室外,確定旁邊沒人后還是壓低了些聲音,“我欺騙萊克特說黃金的下落快有眉目了,他這才沒有把我調離,而是讓獄警負責照顧我們。”
“你有什么想法?”基汀從維拉克的話里聽出他接下來有大動作。
維拉克神情馬上凝重起來:“我不能把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平等會身上,自己什么都不做。雖然他們已經迫使政府進行了和談,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取得了完全的勝利。我有必要做最壞的打算,也就是他們會在下一個重要的節點里遭受重創,失去和政府平等對談的地位、能力。”
基汀對維拉克的一番表現很是欣賞。
維拉克前腳堅定地聲稱著平等會在努力爭取的未來是世界發展的必然,后腳又沒有被一時的勝利沖昏頭腦,理智清晰地考慮到爭取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失敗。
這種理想與現實并行的,在他看來才是一名領導者必須具備的素質。
“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也就沒了值得被保護的必要,萊克特很有可能重新盯上我。到時候依然無關意志力的問題,我在他手里撐不了多久,只能被折磨死。”維拉克憂慮著這可能性不小的人生走向,“我得和他們并肩作戰,爭取盡早出去。”
“你還是……”基汀頗為意外事到如今維拉克還是堅持越獄的想法。
“當然,這才是最有希望活下去的辦法。”維拉克問道,“如果我們一輩子被囚禁在這里,什么都做不了,那我們究竟是活著,還是早就死了?”
基汀吞咽著口水。
“我相信您也是想出去的,比這里任何一個人都想。”維拉克對基汀記時間等表現印象深刻,“我也相信您所說的,說出黃金的下落也并不能保證自由。因為我們和萊克特他們的地位并不對等,靠他們的一句承諾就賭上性命實在不夠穩妥。”
“你想和我聯手?”
“是的,不止是您,這所監獄每一個想出獄的,都是我的同伴、盟友。”
“說說你想怎么做。”基汀問了最關鍵的問題。
既然維拉克想做從沒有人做到的事情,那他必須要先了解維拉克究竟是在說大話做不切實際的幻想,還是真的有周密的計劃。
“第一步無疑是要了解地形,只有熟知了地形我們才能制定越獄最關鍵的基礎,即逃跑路線。第二步是結識足夠多的盟友,我們要面對的是數百位獄警,僅靠幾個人的力量還是太過單薄。”維拉克談起了自己的想法,“了解地形,我就得離開這里。想接觸其他犯人,我就必須也能出去放風。”
“這就是問題所在。”基汀微微搖頭,被囚禁在監室,連地下一層都離不開的問題他們已經談了很多次,“你想出去就只能和其他犯人一樣工作,但你現在身份特殊,又受了傷,他們不會同意的。要是真的到了能工作的時候,我想外面平等會和政府也已經決出了勝負。到時候你做這一切還有意義嗎?平等會贏了,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離開。平等會輸了,你馬上被萊克特帶去審訊室。”
維拉克深以為然:“您說得對,走常規的路線這依然是個死局,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這個辦法。”
基汀來了一點興趣。
“我們得發揮我們的優勢,也就是您從沒透露過的黃金的下落。”維拉克警惕地再次看了眼外面,“之前我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萊克特讓我繼續留在這里,說明黃金的下落這個秘密本身還有很大的利用空間。”
“你想……”基汀差不多明白了維拉克的意思。
“我完全可以和萊克特說,您的精神防線已經松動,只要我幫您爭取到每天出去放風的機會,就能拉近和您的關系,會更有希望問出黃金的下落。”維拉克說出初步的想法。
“你覺得他會同意?”
維拉克點點頭:“放平等會和政府和談之前,他不會同意。因為在他看來,要是您的精神防線即將崩潰,那換任何一個人來都能拉近關系有希望問出線索,我更大的價值還是被他折磨。現在不一樣了,他動不了我,我留在這里也無法填補新的犯人進來。他只能相信我,因為起碼明面上來看,就算沒問出下落,他也沒什么損失。”
“再然后呢?”基汀對維拉克的思路還算滿意,問起了更往后的規劃。
“沒有。”維拉克道,“再往后的計劃得等了解更多了之后才能制定出來。”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
“等我身體恢復一點,多少能走動的時候就開始。”維拉克嘆息了一聲,他現在的身體狀態很差,算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想要完全恢復時間恐怕得以年為單位,“我爭取這幾天就自己站起來。”
“別做夢了。”基汀搖搖頭,將隱隱升騰起的希望壓了下去,“這不是你想不想爭取不爭取就行的事,你的身體最起碼得等半個月才能起來走動。”
維拉克又怎會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情況,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多么荒誕:“但時間不等人……距離平等會和政府下一個抗爭的節點到來已經沒剩多久了……”
“說具體一點。”基汀可不清楚平等會的節點是什么,既然他要和維拉克一起越獄,那必須對這個時間點有所了解。
“和萬國博覽會有關系。他們如果認清真相,知道和政府和談毫無意義,就一定會在萬國博覽會舉行期間有大動作,所以節點會在博覽會舉行的那幾個月里的任何一天出現。”維拉克分析著,“如果他們沒認清真相,乖乖等著政府改善制度,那節點最晚也不過是在萬國博覽會結束之后。等各國使團離開,政府一定會立即對平等會動手,完成最終的清剿。”
“也就是最短幾天,最長我們有幾個月的時間。”基汀剔除維拉克的分析邏輯,問最后的結果。
“嗯。”
基汀深吸一口氣:“這就看天意了,如果幾天之內就變天,我們也沒有辦法。”
“那就只能祈禱我們會取得最終的勝利了。”維拉克一笑,重新躺好,舒展了一下身體,“現在能做的就是養傷,盡快好起來。”
“急不得,情緒穩定很重要。”基汀叮囑道。
“嗯,我不著急,我只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會為無法掌控的東西操心。”維拉克知道心情愉悅也對身體的恢復很有幫助,所以盡可能放松著,“對了,聽您昨晚說您把平等論重新寫了一遍?”
基汀將他補充過內容的全新《平等論》拿了出來,扔給了維拉克:“每天聽你講完,我都會趁白天沒有事情做,將你說的話復述在筆記本里。另外我覺得其中一些內容不夠全面,不夠深刻,所以自己還做了補充。”
“有您的補充?”維拉克又費力坐起,翻閱起基汀版的《平等論》。
“這本書真的很好。”基汀評價道,“每每翻閱其中的內容,看著那些總結的觀點,那些對未來的憧憬,我都不免有些心潮澎湃。所以這段時間,也有所能感同身受了,難怪你們那么多人愿意為之犧牲,為之獻出一切。”
維拉克翻閱著,查看不同之處:“其實我也是后知后覺,沒有第一時間認識到這本書的魅力,真正的價值。等認識到之后,它近乎徹底地改變了我。我現在回想起以前那個自己,很感慨。”
“那你好好看看吧,我覺得基于這本書,我們還有很多值得討論的內容。”基汀道。
“當然。”維拉克抬頭看向基汀,“我和您說過,這本書還沒有寫完。它的前九章只說明了問題,說明了現狀,可還沒有講我們應該怎么改變。實際上,大家也還都在摸索的過程中,不過現在我覺得已經摸索出了一條路,這第十章可以寫了。”
“我很期待后面的內容。”
“每個人都有權利去寫第十章,因為第十章代表著正確的未來。正確的未來不是由一個人說了算的,如果每個人都能寫出自己心目的第十章,那總會有正確的答案出去,并且被人們信奉。”維拉克說著自己的看法,“這同樣是我后知后覺,今天才明白的。”
基汀盯著認真的維拉克。
維拉克思緒萬千,捧著被基汀謄了一遍的《平等論》:“我想我或許可以替他們寫下第十章,我心目中的一種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