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沉默了片刻,轉頭看向張喜。
“司空可還記得故太傅馬翁叔(馬日磾)?”
張喜眼神一黯。“自然記得。只是……”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神情極不自然。
劉協眉梢輕顫,不禁贊了一聲。
賈詡就是賈詡,油滑得讓人抓不住一點把柄,卻總能找到最佳的平衡點。
故太傅馬日磾是扶風茂陵人,不僅出身高貴,學問道德都無可挑剔。初平三年出使關東,被袁術軟禁,去年因忿發病而死,算是為國盡忠,以身殉職。
任何人在這時候說馬日磾的不是,都有悖于人情常理。
但馬日磾的名字卻來源于武帝朝的大臣金日磾,一個匈奴人。
張喜說匈奴人近于禽獸,置馬日磾于何處?
況且,金日磾的子孫還在,是關中大族,在朝為官的不乏其人。
可以說,金日磾就是朝廷教化匈奴人的成功案例,誰也無法否認。如果說時移事遷,金日磾事不可再現,那就等于說儒家的教化之功退化了,還不如孝武時。
這一點,以儒門自詡的官員是萬萬不肯承認的。
理就是這么一個理,但賈詡不直接提金日磾,卻拉出馬日磾,直接堵死了所有想反駁他的人的嘴。
你們可以看不起金日磾——畢竟在場沒有金日磾的族人,關中人也未必會為金日磾出頭——你們還敢看不起馬日磾?
拉虎皮做大旗這種官場常規手段,卻在賈詡的手里玩出了花,玩出了境界。
一群最擅長在打嘴炮的關東籍官員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啞火了。
關東人最引以為豪的學問也沒有用武之地,最富盛名的大儒鄭玄是馬融弟子,與馬日磾師出同門。
你罵馬日磾,怕不是想被人噴死。
最后悔的還是張喜。
一言不慎,被賈詡抓住了破綻,出師不利。
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賈詡不急不躁。
“所謂教化,并不是要每個人都成為博學之士,而是要讓他們相信朝廷有接納包容之意。入我大漢,為我臣民。只要忠君愛國,求學修身,便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如此,自然人人上進,欣然向慕。百年后,匈奴化為衣冠,草原盡為我大漢所有,又何來邊患可言?”
賈詡躬身再拜。“陛下富春秋,有壯志。若能集眾臣智力,作百年大計,豈止中興可期。孝武征討四夷而不能撫,光武德撫四夷而不能化,更進一步者,唯待陛下。”
劉協不置可否,將詢問的目光投向群臣。
群臣再一次沉默。
他們都是聰明人,豈能聽不出賈詡的言外之意。
教化是表面文章,仕途機會才是根本。
匈奴人是幌子,為涼州人爭取權利才是賈詡真正的目的。
連涼州人都無法接納,還談什么教化匈奴人?
說一千,道一萬,最后歸于一途。
分享權力。
沒人主動發言,劉協便點將。“司徒以為如何?”
司徒趙溫避無可避。“臣以為司空所慮極是,侍中之計雖好,只怕難解近渴。”
劉協又看向司空張喜。
張喜很郁悶,狠狠瞪了趙溫一眼。陛下問你,你扯我干啥?
“臣以為侍中所言有理,只是選舉事關重大,需司徒府牽頭,三府并議,集眾人之才力,或許有成。”不等趙溫反駁,張喜又道:“臣記得,故司徒黃瓊在尚書令任時,曾上書奏請改制。或許可由尚書臺檢校文書,參以前賢舊義,庶可近乎完善。”
尚書令裴茂起身,不緊不慢地說道:“司空所言,大致不誤。只不過黃公不僅在司徒、尚書令任上上書言事,任司空、太尉時同樣勇于任事,多有進諫。君子成人之美,不掩人之德,茂不得不言,還請司空見諒。”
張喜臊得滿臉通紅,訕訕地坐下了。
見又有混戰之兆,劉協當機立斷。“事有輕重緩急。詳細舉措,可由司徒府稍后主持再議,今日且論征討事宜。賈侍中有分而擊之之策,諸君以為可行否?”
話音未落,宋果起身表示支持。“陛下,臣以為可行。附議。”
劉協將目光轉向了司徒趙溫。
趙溫咳嗽了一聲,轉身衛尉士孫瑞。“衛尉以為可否?”
見此情景,司空張喜也不便發言,只好將目光轉向士孫瑞。
士孫瑞起身,輕聲說道:“我亦以為可行。”
趙溫點點頭,轉向劉協。“陛下,臣不諳軍事。既然衛尉以為可行,臣附議。”
張喜也跟著表示附議。
緊接著,士孫瑞等人一一表態,算是通過了賈詡分化匈奴,各個擊破的方案。至于武力征服之后如何教化,又如何在匈奴人行選舉之策,那都是以后的事,不必急在一時。
方案通過,隨即便討論細節。
宋果再次出席,為劉協和眾臣講解匈奴內部的派系。
絕大部分人都不清楚這些細節,就連宋果也是一知半解,了解最多的反而是劉協。
他不僅知道匈奴人的過去和現在,還知道未來。
這也是他一心想將匈奴人逐出并州的原因。
匈奴人深入并州已久,有生根之勢,只待中原生亂,他們就會趁虛而入。
亂華的五胡之首——匈奴人劉淵,就是不久之前剛死的于扶羅之孫。
這中間還虧得曹操手段強硬,拆分匈奴為五部,延緩了匈奴人作亂的時間。若無曹操,只怕匈奴人在并州生根發芽還要再早幾十年。
袁紹對胡人的綏靖政策可是祖傳的,從袁安開始,就是堅定的鴿派。
當然,在他們的認知里,撫胡是利國利民的德政,征討卻是有百害無一利,唯有武夫建功封侯,博取虛名。
也不能說他們的看法全是錯的。
如果中原王朝能夠一直保持強大,把匈奴人當看門狗,為漢守邊,的確是省事省力。
可是中原王朝不可能一直強大。
一旦中原王朝衰弱,這些看門狗立刻就成了入室狼。
大部分儒臣不承認這一點,反而一廂情愿的振振有詞,只要朝廷行德政,就可以一直強大。
如果不強大,那就是朝廷不行德政。
面對這種形勢,劉協清楚,講道理是沒用的,但可以順水推舟。
既然你們要講德政,朕就將德政進行到底。
朕不僅要征服匈奴,還要教化匈奴,就像處理西涼軍一樣。
征服的事,朕來。
教化的事,你們來。
讓趙溫、張喜教化李式只是一個開始,絕不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