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疇張了半天嘴,最后還是閉上了,心情極度沮喪。
還有什么比發現了一條路,別人走得,偏偏自己走不得來得傷人呢。
而且那個人就是他剛剛還義正辭嚴地進諫,希望能有所匡輔的天子。
此時此刻,田疇有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恥感,覺得自己剛才的嘴臉真是丑陋到了極點。
我有什么資格進諫?
田疇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劉協吐了一口氣,心中歡喜。
他對田疇還是寄予重望的,這是幽州的希望。
不管怎么說,士階層還是這個時代的精英,如果能將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的思想調整過來,肯定要比白手起家容易得多,雖然后患也不可避免。
劉協沒有催田疇,他留下夏侯充守在一旁,看著田疇,防止他失神之際摔下山去,自己則帶著裴俊、曹昂等人到一旁視察地形去了。
烏鞘嶺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所在,也是取道金城(蘭州)進出河西走廊的必經之地。經由涇水河谷的那條道也可以走,但中間有沙漠,地理條件遠遠不如取道金城。
西部鮮卑被擊潰之后,隨著西都都護成公英走馬上任,河西走廊復通只是時間問題。
西域的小國沒有與漢為敵的野心和實力,與大漢通商也對他們利大于弊。在整個東漢,西域一直希望能向大漢朝廷進貢,保持通商,只是大漢朝廷不夠堅決,連涼州都想放棄的關東士大夫哪里顧得上萬里之外的西域。
涼州羌亂百年,夏侯淵平定涼州之后不久,西域就與中原王朝恢復了交通。
不出意外的話,第一批胡商很可能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早在西部鮮卑被擊潰之前,安東尼就放出了消息,不少胡商已經在玉門關外等著。
他這次重回金城,有兩件事要處理,一是確定主要的商道暢通,不會有制度上的障礙;二是再次與韓遂商議,平衡西海道沿途部落的利益。
河西道的恢復必然會影響西海道。如果處理不好,作為兩條商道交點的金城很可能會出現動亂。金城是韓遂的老巢,不搞定這些關系,韓遂是不可能安心離開的。
對劉協來說,這件事顯然比袁紹、劉和圍攻公孫瓚來得重要。
袁紹控制了幽州又能如何?還不都是一波帶走。既然如此,何必再給劉和摻一腳的機會。老老實實稱臣,朝廷不會虧待你,三心二意,就等著滅亡吧。
過了好一會兒,田疇走了過來,將袁紹的上表雙手遞還給劉協。
“你有主意了?”劉協看著浸了田疇手汗的文書,不緊不慢地問了一聲。
田疇點了點頭。“臣冒昧臆測,陛下應該是不會答應袁紹稱臣的要求了?”
“不,朕會答應的。”劉協微微一笑。“不過要經公卿商議才行。畢竟袁氏四世三公,影響太大。袁紹稱臣,山東可安,朕雖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也不能一點機會不給。說不定,還會有人希望袁紹入朝主政呢。”
田疇愕然。“所以……陛下會召袁紹入朝?”
“哈哈哈……”劉協眨眨眼睛。“你說袁紹敢不敢來?”
田疇苦笑,袁紹怎么可能敢來。
如果天子回了洛陽,與公卿坐而論道,凡事不能自主,聽由公卿擺布,袁紹或許還有可能入朝主政。如今天子巡視天下,行在又沒有幾個公卿大臣,天子乾綱獨斷,袁紹連個盟友都沒有,來了豈不是任由天子擺布。
而且涼州貧苦,袁紹哪里受得了。
天子根本不想接受袁紹稱臣,他只是沒有直接拒絕,而是將公卿大臣推了出來,施緩兵之計。
如果一來,袁紹也好,劉和也罷,都進退兩難,只能在互不信任中圍攻公孫瓚。
十萬大軍圍城,消耗之大,難以想象。每僵持一天,都會讓袁紹衰弱一分。
“袁紹是袁紹,劉和是劉和。”劉協揮了揮手,打斷了田疇的糾結。“劉和眼下還是朝廷的征北中郎將,又有太傅的遺澤在,做幽州刺史還是足夠的,只是由袁紹一個罪臣表舉不太合適。你轉告劉和,何去何從,讓他自己決定吧。”
“唯。”田疇聽懂了劉協的意思,嘴里卻有些苦澀。
袁紹的結局已經定了,天子絕不會輕易放過他,但劉和還有挽救的機會,只要他及時與袁紹切割。他想做幽州之主可以,但要自力更生,就像天子在涼州一樣。
劉和能做到嗎?
劉虞、劉和都是宗室,就算不是錦衣玉食,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貴族。劉虞主政幽州時衣著儉樸,但那只是以身作則,做給別人看的,內室的妻妾并不如此。
但他無法拒絕。
田疇仔細考慮了一番后,決定派人回去送信,自己留在行在,隨天子一路前行。他想多看看天子的施政,為劉和治理幽州提供一些參考,以另一種方式報劉虞的知遇之恩。
前提是劉和愿意和袁紹切割,接受朝廷的詔書。
田疇寫了一封長信,將他到行在后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供劉和參考。
劉協接受了田疇的請求,拜田疇為議郎。
議郎屬郎官的一種,卻與虎賁、羽林等郎官不同,沒有當值的任務,只參與議對。議郎也不受五官中郎將指揮,而是直接聽命于光祿勛。
然而光祿勛鄧泉本人并不在行在,所以田疇的直屬上司就是天子劉協本人。也就是說,田疇可以隨時出現在劉協身邊。
這當然是為了方便他了解劉協的一舉一動,是難得的殊榮。
這一次,田疇沒有拒絕,欣然接受了。
得知田疇的選擇后,趙云很高興,準備了一些酒食,為田疇慶賀。
兩人推杯換盞,說了一些體己話。他們本來就互相仰慕,如今又成了同僚,自然更加親近。
酒過三巡,田疇問了趙云一句話。
“子龍,你是冀北人,就看著冀北人被袁紹所誤,成為附逆之臣嗎?”
趙云沉默半晌。“依子泰之見,我該怎么做?”
“與親舊聯絡,讓冀北人知道天子的心意。”田疇用筷子蘸著酒,在案上指畫。“時勢有變,冀北人,不,整個冀州人都應該抓住這個機會,擺脫他們的宿命。你別忘了,先帝出自河間,靈懷皇后是趙國人,天子身上流淌的是冀州血脈,他是最有可能接受冀州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