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湘雅二醫院,急診科的外科急診診室里。
陸成正在帶著謝建一起來見識見識,周林立等人則是準備著下午的講課,在準備著資料。
急診室里,一個肩膀耷拉著的病人,此刻聽到還要等檢查結果,才能夠被處理。
他表情馬上開始變得有點僵硬起來,緊接著著急道:“醫生,那我這個現在要怎么弄啊?檢查預約還得這么多天。您得幫幫我啊,這痛得難受,還沒辦法工作。”
“醫生,您能幫我想想辦法,找一下熟人什么的啊?你們醫生應該能認識人啊。求你們了。”
他看向陸成和劉曉的眼神里滿是無助和緊張。
劉曉是普外科來急診輪科的醫生,也是即將升職的,即將升為副教授。
劉曉稍稍偏過頭去,沒搭理的意思。陸成倒是神色微微一動,笑著說:“我們哪里去給你找什么關系,您前面的病人也是慢慢預約著等的。”
“插隊肯定是插不了隊的,不過我給你講一個辦法,辦法不一定有用,但可以試一試。”
“您啊就挑著快下班的點,去你預約的這個核磁室門口守著去,然后等里面的醫生剛好要出門的時候,拿著您預約的檢查單,去和里面的醫生求求情。看看他愿不愿意為你加一個班,您就說您其實是急診,前臺搞錯了,是急診科的醫生喊你過來問問的。”
“如果運氣好的話,一般那個醫生也會加班給您做的。如果他比較著急下班,那就真沒辦法了,我們也不能強求別人加班給我們做事。”
醫生自己找同事去做檢查,也一般是是要他們在休息的時間加班做,不會選擇去插隊。
雖然只是一個電話的事情,但每天來門診的病人那么多,誰也不可能為每個人都去打電話。喊人幫忙是要欠下人情的,人情債最終還是自己來還。
欠錢好說,數字的問題,人情難還。
況且,雖然這個病人是急診,或許有各種各樣的無奈,但來醫院看病的人,誰不無奈?甚至來這邊上班的醫生,誰又不忙呢?
湘雅二醫院的醫生雖然多,但是病人的體量更大啊。如果不是因為病人太多,檢查排隊的病人太多,醫生數量與病人數量比完全不對等,又怎么可能會出現排隊的情況呢?
在醫生眼里,大家都是一樣的病人,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這?”
“能不能更快點啊?你們幫我打個電話行不行,求求你們了。”那漢子仍然眼巴巴看著陸成,不停地彎腰,說:“我這個月如果不能早點上班,工地里肯定會扣我工資的。”
陸成的表情當時就是一僵,搖頭滿是歉意地說:“抱歉,這個忙我幫不了。”
“陸醫生,我知道您是好人,您就幫幫我,幫我想想辦法吧。”他仍然堅持著,希望陸成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陸成往門外一看,又有病人進來了,就非常果斷地道:“非常抱歉,我真的幫不了您的忙,前面排隊的病人大家都是一個個排過來的,誰也插不進去隊。”
“不好意思,我還有病人來了。”
聽到這話,病人的表情就完全變了:“什么插不了隊,不就是你們不愿意幫忙嘛,無非就是你們自己打個電話的事情,也不愿意打。”
接著一邊有些生氣地拿起檢查單往外走,一邊叨叨:“怪不得現在有人說醫生心狠。要是你們自己的親戚來了,你們愿意喊他們等么?你們還不是也是找關系?”
“白衣屠夫,果然沒說錯,都是些什么醫生,醫德兩個字估計早就忘記到腦后了。病不給治,檢查天天地開一大堆,除了錢什么都不知道了。”
“明明就是開個藥,動下手的事情,非要你出一大筆錢。”
罵罵咧咧地就走了出去……
在門口,遇到后面的那病人和家屬的時候,還故意加大聲音說:“這里面的人啊,都是鐵石心腸。根本就沒有良心兩個字。”
這一幕,讓謝建看得是目瞪口呆,完全沒辦法把之前那個憨厚老實的農民工與現在這個罵罵咧咧的人聯系在一起。
陸成和劉曉倒都是習慣了,所以表情沒有太多的波動。
正準備進來的一撥人,在聽到這農民工罵罵咧咧的走出去,神色也是頗為難看起來,站在診室門口,互相面面相覷,有些猶豫要不要走進。
這是一家三口人,傷者是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微胖男子,陪著他的是他老婆和二十多歲的少女,中年男子被推在床上。
此時那少女雙眼通紅,一直拉著中年男子的手。嘴里不停地在說,對不起對不起。
劉曉就開口微笑著道:“你們檢查做完了嗎?怎么還不敢進來了啊!”
聽到劉曉的話,中年男子才喊自己的老婆和女兒把他推進來,還抬起頭說:“沒有沒有,劉教授,我們是在門口整理一下資料。這不是方便您看得更加細致些么?”
“湘雅二醫院是知名醫院,是我們湘省最好的醫院之一了,我哪里還不敢進呢?”
一邊說著,他老婆就把病歷本及檢查單等都遞了過來,說:“醫生,片子還沒拿到,抽血的結果也還沒出來。您看我們現在要怎么辦啊?我老公他現在痛得有點兒厲害。”
那個少女沒有說話,只是緊張地看著劉曉,臉上還寫著愧疚,而且臉上明顯有沒有完全抹去的淚痕。
“片子我們可以在系統內看到,但抽血的結果,得慢慢等了。要一個小時左右。”
劉曉一邊說著,一邊再次輸入了這個病人的名字,搜他的x線檢查結果,然后對陸成解釋著:“傷者是從樓梯摔了,還不能確定是扭傷還是摔傷,右邊的髖關節痛得很,腫脹很嚴重,沒皮外傷,暫時還不能排除骨折。”
陸成眉頭一皺:“是怎么摔的?”
少女泫然欲泣的要說話,他父親就趕緊搶了過去說:“就是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差不多有七八個小階梯的樣子。”
陸成對謝建看了一眼,謝建就主動地把中年男子帶到了急診室旁邊的體查床上,交待他小心地躺好,并且把床簾拉上,去做體格檢查了。
謝建是下級醫生,也知道主動,會去做這些簡單的事情。他也明白陸成會帶他來,還是看在自己的師父情面上。能夠跟著陸成多學習,是很難得的機會,其他人想要這個機會還不一定得到。
如果不是那幾個實習生今天有各自的任務,謝建覺得真憑實力還爭奪機會的話,自己還不一定能爭奪得過。
陸成和劉曉把片子調閱了出來,劉曉其實就只是個陪觀者,他雖然快升教授了,但是普外科的,骨科與普外科的距離著實有點遠。
可只一看,陸成的眉頭就緊皺了起來,然后指著一處壓低聲音說:“這里的骨小梁走形,好像有點不太正常。”
“你老公以前有受過傷嗎?”陸成開口問他老婆。
他老婆趕緊回道:“他平時就是坐辦公室的,運動也不蠻多,偶爾可能走路有過扭傷,但都還能走路。至于其他的外傷,好像并沒有啊。就這一次不太小心。”
“有,有有有,我忘記說了,我小時候有骨折過,那時候都才五六歲,好幾十年過去了。醫生吶,您可真厲害啊,這都能看得出來?”病人透過床簾,對外面的陸成說。
劉曉聞言,立刻偏頭看向了陸成,表情中帶著些許的愕然,說:“小陸?這幾十年前的骨折,也能通過片子看得出來?”
“大概還是能看出來一些的。”
“創傷之后,骨小梁結構會紊亂,不像正常骨的骨小梁結構那么絲滑,得仔細閱片才能看出來。劉哥,這也不是什么高明的事情。”
“只是有既往的外傷史,那我就放心了,不然的話,骨小梁結構紊亂,我還得去考慮其他因素,這次從x線的檢查結果看,目前有的就只是髖關節脫位。”陸成隨意說著。
然后正起身子來,對他老婆說:“你老公現在的診斷初步確定是髖關節的后脫位!肯定要去手術室做手法復位的,你們。”
陸成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爸!”一聽陸成的話,他女兒立刻一下子就嚇得破了聲。
然后鼻涕和眼淚慢慢橫流而下,嘴巴癟得有點兒難看,對著床簾里的中年男子嘶啞著嗓子喊道:“爸,對不起,爸,我,對不起。”
“我以后再也不敢不聽話了,我再也不亂跑了,我沒有想要故意推你。”
“爸,對不起。”
“我錯了。”
她母親聞言,馬上把她摟緊了,拍著她肩膀說:“好了好了,爸媽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以后乖乖聽話。沒事沒事,沒事。”
然后有些為難地對陸成等人說:“不好意思啊,讓你們看笑話了。”
陸成和劉曉都是醫生,又不是警察,自然不會去調查人家的家庭關系到底和睦與否,到底怎么受傷的事情。
天下父母都一般,會疼愛自己的孩子。
但這樣說又不太對,昨天陸成接觸到的那個病人的父母,那就只能算一個意外吧。
陸成說:“沒關系,不管怎么受的傷,什么原因,現在事實真相就是有了傷勢,得進行治療。”
“我們尊重客觀事實就好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傷勢,進手術室也就是做個手法復位而已,你們沒必要這么緊張啊。沒大事情的,等會兒呢,謝醫生會給你們談一下手法復位術相應的風險以及做手法復位的目的。”
“你們仔細斟酌一下,看需不需要做手法治療,我這邊去給你們安排一下手術間。另外,我在手術室里面還有一臺小手術要做,所以必須趕上去了。”
“不會耽擱太多時間,你們把術前的準備工作都做好,我也差不多就下臺了。”
陸成是在手術室里有任務,但這也要給病人的家屬交待清楚,避免產生什么誤會,比如說他就把病人放這里不管了啊,之類的。
“醫生,麻煩您了,辛苦。”
“只要我老公的病情不耽擱,您忙您的去。”病人的老婆也是頗為體諒,但還是多說了一句,不能耽擱他老公的治療。
而且他女兒也睜開了她母親的懷抱,咬著嘴唇,認真地對陸成說:“陸醫生,你一定要把我爸爸治好啊,求求你了。”
“我不想我爸爸因為我,就落下什么病根。”
陸成聞言,對她一笑。從之前的對話,自然也能聽得出來,是這個少女比較叛逆,要跑出去或者其他的,被他父親追上了,反而把父親推倒了,受了傷。
雖然她有錯,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人都有做錯事情的時候,但能夠成長,就是好事。
“放心吧,我一定盡全力。”陸成也不把話說滿。
然后就轉頭往外走,對謝建交待:“謝建,你跟著劉老師一起打印術前談話的模板啊,然后把風險那些都寫上去,你自己寫,記得寫全,就是手法復位常規的風險,你現在是個成熟的研究生了,你要學會自己去領悟和理解相關的風險。”
“這也是一種學習,你得慢慢去琢磨。”
寫手術同意書,也是對手術的一種理解,能不能讀懂手術的風險,也是對一個人水平的考究。不懂沒關系,可以去學,去慢慢品,去查資料,甚至去照抄都行,但得去做。
陸成以前也是這么走過來的,謝建現在是研究生,通過手術同意書去了解手術相關的風險,并且懂得在術中進行規避,這就是對他的教學……
醫生的成長,不管是天賦高還是天賦低,按部就班地節奏,就得這么來。
謝建趕緊點頭說:“欸,好的,陸哥,我一定做好,到時候給您檢查。”
陸成隨意笑笑:“這不是考試,沒有誰給你檢查的。現在在研究生階段,你第一個要學的,就是要慢慢去擺脫那種應試和考試的思想。”
“真正檢查你水平的人,就是你遇到的每個病人,做的每一次體查,做的每一次操作。都細心去做好了,就自然而然地慢慢會從心里產生自信心。”
“你應該要習慣,沒人會做你全職保姆一般的老師的日子了。”陸成說完,就頗為瀟灑地走了出去。
他得學會放手,把一些事情交給下級醫生去做,這也是他要學著上級和老師的樣子,去做一個上級和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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