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珂聽了謝安的話,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此刻,他突然能夠體會歷史上的桓溫的悲哀。歷史上的桓溫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西征打下成漢之后,便深受朝廷猜忌。
后來石虎病死,北方形勢大亂,正是北伐的好時機,桓溫上疏請北伐,結果等了兩年都沒得到回復。兩年之后,桓溫再次上疏請北伐,不等朝廷回復,便自率五萬大軍殺往武昌,結果整個朝廷震驚,極力反對。甚至當時總理朝政的司馬昱親自寫信給桓溫,強烈要求桓溫退兵,最后桓溫在重重壓力之下,不得不退回荊州。
此刻,他的境地,比起歷史上的桓溫,并好不了多少。
司馬珂面沉如水,緊緊的望著謝安,說道:“北面的流人還在源源不斷的難逃,江北的近千萬的百姓尚在水深火熱之中,慘遭胡虜欺壓、蹂躪及屠戮,甚至被作為胡人的食物,愚兄每每想及此事,便夜不能寐。愚兄答應京口的北府兵,必當北伐。北伐……亦乃愚兄平生之志;不管何人阻擋,愚兄亦當奮力前行,絕不退讓!。”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斬釘截鐵一般,眼神之中更是堅定如鐵。
謝安見司馬珂如此神情,不覺愣住了,露出思索的神色。
許久,謝安才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北伐之事,雖然艱難,但幸得賢兄一向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深得大晉臣民愛戴,尚有一線生機。”
司馬珂心頭一動,緊緊的望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謝安用筷子蘸著酒,在案幾上開始比比劃劃。
在謝安看來,朝中分為了三股勢力,陸司空為首的南方士族,郗鑒、何充為首的北方士族,司馬珂和司馬衍為首的皇權力量。
最早之前時皇權力量最弱,北方士族力量最強,但是現在局面有所改變。若論純軍事力量肯定是司馬珂最強,但是南北士族占據了大量的人口、土地和物力資源,足以平分秋色。
當然這只是大抵的劃分,司馬珂手中的兵權過于強大,必定對皇權產生沖擊,所以司馬珂兵權和司馬衍的皇權并不算絕對的合并一塊的勢力。
目前來看,南方士族和皇權的力量有所上升。北方士族的首領王導故去,而郗鑒和何充雖然貴為三公,但并沒有想成為北方士族領袖的打算,故北方士族頗有點群龍無首的感覺,整體實力下滑嚴重。
總體來說,如今的東晉,不再是北方士族主導朝政的時候了,三股勢力較為均衡,也算是個和諧之局。
但是,如果司馬珂執意要北伐的話,便會打破這種平衡。一旦北伐成功,司馬珂不但將成為力壓南北士族的存在,而且還會成為超越皇權的存在,這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
包括小皇帝司馬衍,雖然和司馬珂前期屬于互相扶持,但是潛意識里難免也會擔心司馬珂功高震主,這是人之常情。
不但北方士族會反對司馬珂北伐,就算與司馬珂一向交好的南方士族也未必會支持。因為南方士族原本就沒有北伐的情感存在,江北的土地從來就不屬于他們,跟他們沒有任何利益關系。
所以,謝安認為要想掃清北伐的障礙,便是要對各股反對勢力各個擊破。
首先,要讓小皇帝對司馬珂徹底放心,支持司馬珂北伐,這便占據了大義所在,至少在明面上,北伐不北伐,還是要皇帝說了算。一旦天子都支持北伐,其他人就算反對,也沒那么理直氣壯。
而要讓小皇帝放心,除了司馬珂本身與司馬衍的感情深厚之外,還要從其親信者下手。如今小皇帝最信任的,除了大長秋張桓,便是皇后杜陵陽。
大長秋張桓,一向跟司馬珂要好,而且司馬珂今早又贈送了價值百萬的珠寶,應該問題不大。
至于皇后杜陵陽,可以讓紀笙這個皇后最要好的閨蜜出馬了。
所以小皇帝這邊,總體問題不大。
其次,便是南方士族。南方士族的問題,在于北伐對他們沒有太大的利益,不會鼎力支持,但是也不會極力反對。所以是要重點爭取的力量。
要想爭取南方士族的支持,司馬珂其實還是比較有優勢,畢竟司馬珂近年來扶南制北,連連向江東士族示好,而江東士族長期被北士族打壓,現在終于可以與北方僑姓高門分庭抗禮,其實對司馬珂還是心存感激的。何況,司馬珂麾下有六個江東子弟為將,北伐必將增加這六個家族的聲望,也算是對南方士族的一種激勵。
所以,在謝安看來,重點是要取得陸玩的支持。吳郡四姓,原本就是江東士族之首,而陸玩和已故的陸曄,都貴為三公,便成了江東士族的首領。
司馬珂與陸玩一向交好,陸玩的司空之位,還是司馬珂極力舉薦,只要司馬珂敞開心扉跟陸玩聊聊,或許便會得到陸玩的鼎力支持。
然而,最為難對付的,還是諸北方士族。
雖然何充與郗鑒都與司馬珂交好,其余陳郡謝氏、河南褚氏、渤海刁氏、潁川荀氏等都與司馬珂關系較近,但是這些都是私交而已。一旦司馬珂勢力過于強大的時候,各士族為了家族的利益,便不會再顧及私交,終究是家族利益至上。
甚至連早期盡心盡力扶持司馬珂的何充,也可能會持反對意見。
要想過北方士族這一關,幾乎是難上加難,
兩人討論了許久,決定還是先從郗鑒這一關進行突破。畢竟郗鑒身為太傅,貴為上公,其位更在三公之上,北府兵原本就是他交給司馬珂的,自然明白那些北府兵對于北伐的熱切渴望。
謝安突然又想到了一事,說道:“雖然王文獻公已作古,但是畢竟瑯琊王氏曾是北方僑姓高門之首,若是能取得瑯琊王氏的支持,對賢兄的北伐大業必定大有裨益。”
司馬珂心頭一動,眼前突然浮現出了王曦的倩影,心頭不禁拂過一絲凌亂的情緒。
不過,謝安說得也不無道理,瑯琊王氏這一支,也是重點尋求支持的對象。
兩人計議已定,司馬珂望著謝安,臉上露出了溫暖的笑意,這廝一開始給自己潑冷水,最后還是被自己說服了。
這份情誼,的確算是情比金堅。
司馬珂望著謝安,突然笑道:“賢弟拜督學使者、散騎常侍今已一年有余,以賢弟之能,也該當升遷了。”
謝安一愣,眼中驚訝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笑道:“賢兄差矣,愚弟入仕不到三年,且未及弱冠之年,已官至右第四品,已是托賢兄之福,豈敢再妄想短期內升遷?”
司馬珂神情堅定的說道:“中書監之職,非賢弟莫屬,否則愚兄若去北伐,亦不敢放心江南之事。”
中書監,右第三品的官職,位次在尚書令之后。但自曹魏時期開始,中書監便是一個可以跟皇帝討論治國政策的機構。因中書監處理機要接近中樞,經常與皇帝接觸,時人又稱其為“鳳凰池”。
西晉名臣荀勖原本擔任中書監,后來奉旨升遷為名義上更為高尚的尚書令,官僚親友均來慶賀,不料荀勖卻說:“奪我鳳凰池,何賀之有!”由此可見,在當時人心目中,中書監地位之重。
真心支持北伐的郗鑒已老,陸玩以及其他與自己交好的士族,乃至張桓和杜陵陽,雖然或許可以為自己說話,但是終究只是出于私交,并不能真切的理解他心中的大志。
唯有與他志同道合的謝安上臺,輔佐司馬衍處理朝政,他才能心安,不必擔心大后方失火的問題。若沒有體己之人在朝廷掌舵,就會出現諸葛亮和李嚴的故事,諸葛亮在前方北伐,李嚴在背后斷其糧草。
兩人又討論了一陣之后,謝安又笑道:“孫興公等人,聽聞賢兄駕臨建康,便早早讓愚弟前來約賢兄今夜至潘樓一敘,把酒言歡,不料愚弟與賢兄,倒是先來潘樓飲上了酒。”
謝安早早便在建康宮門前等候,便是受孫綽等人所托,約司馬珂到潘樓暢飲,只是不料司馬珂一見到他,便談到了北伐之事,兩人一直討論到現在,將原本的來意跑偏了。
司馬珂聽謝安這般說,當即笑道:“無妨,今夜愚兄準時來此赴約便是。”
對于孫綽等名士來說,能與聲名赫赫且在士民和百姓心中名望極高的西陽王、大將軍司馬珂把酒言歡,特別能提升自身的逼格。
而對于司馬珂來說,也需要孫綽這種善于清談的名士,舞文弄墨來為自己搖旗吶喊,掌控輿論。
更何況,孫綽等人雖然喜歡嗑藥、喝酒、談玄,也的確有幾分可愛之處,至少也算是重情義之人。所以對于孫綽之約,司馬珂自然不會推辭。
就在兩人正要分別之際,司馬珂突然又想起一事,問道:“我今日觀陛下之神色,似乎不及往日,看似精神抖擻,其實雙目凹陷,略帶血絲,臉頰也似頗為消瘦。你常伴陛下左右,可知是何緣故?”
謝安神色微微一變,隨即微微嘆了一口氣道:“宮外有人向陛下進獻仙翁抱樸子之九轉還魂金丹,陛下如獲至寶,每日皆要服之,故此消瘦……愚弟亦有勸諫,但陛下不以為然,只得作罷。”
五石散……
司馬珂也嘆了一口氣,心頭不是滋味。在這個年代,嗑五石散蔚然成風,尤其是以孫綽等名士更是以嗑藥為榮……這個還真不好勸。
只是每個人的體質不一樣。有的人磕了一輩子藥,也未必短壽,譬如孫綽在歷史上并不算短命。但司馬丕卻二十多歲就嗑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小皇帝服藥不過兩年,便顯得消瘦,長期下去,將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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