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狹長的巷子里,有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宅院,院子里,朗朗讀書聲傳來。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山氣日夕佳……山氣日夕佳……”
秀月插著腰,手里拿著一根粗柴,聽著搖頭晃腦的孩子背書,越聽越生氣。
這孩子七歲了,一天都背不下來一首詩。
她立在孩子身側,拿著棍子重重敲了桌上的書。
“然后呢?山氣日夕佳,然后呢?!”
虎頭虎腦的孩子橫豎想不出接下來的了,他死鴨子嘴硬得哼了聲,“你自己也背不出來!”
秀月拿起他面前被合攏的書,翻了好幾下才找到他背的那篇,大聲照著念:“飛鳥相與還!”
孩子撅起嘴,不服氣,“我看了書也會念。”
秀月氣急,插著腰大聲道:“你爹十四歲中舉,你咋一點都不像你爹!”
“笨還不是像了你!”
孩子腮幫子鼓鼓的,頂嘴道:“爹沒找個聰明媳婦啊!”
秀月掄起袖子,還想好好教訓這孩子,這孩子成天吊兒郎當,滿臉不服氣,不打不行。
余光里,她瞥見崔寬回來了,頓時周身像渡上了層佛光,把棍子藏在身后,整個人溫柔了起來。
她摸摸孩子的頭,極有耐心的說:“乖,再看會兒,我幫你爹做晚飯去。”
孩子說:“你還是呆這兒罵我吧,你做的飯能吃嗎?”
秀月警告得瞪了他一眼,“念你的書。”
崔寬這會兒走到她身邊,笑著說:“今天可算是買到鵝蛋了。”
秀月看到他手里那兩枚碩大的鵝蛋,就有點想吐,“我能不吃嗎?”
“大夫說鵝蛋對孩子好,也對你好,你看咱們煜兒生下來白白嫩嫩的,就是鵝蛋吃得多,你這會兒不想生個白白嫩嫩的女兒了?”
懷煜兒那時候她是拼命吃鵝蛋的,可這鵝蛋味兒實在不咋的,挺臊,她這回想起漫長的九個月又要一直吃鵝蛋了,實在是有點吃不消。
偏偏崔寬對鵝蛋特別熱衷,天天早晚都去集市上跟一群大媽搶鵝蛋。
崔寬見她不怎么高興了,又商量著說:“我再去買個你最喜歡的大燒鵝給你吃怎么樣?蛋都來了母鵝也得有,一家人就得整整齊齊的。”
秀月這才接過他手里的鵝蛋,笑著說:“那你快去買,我自己煮蛋吃。”
“別,你放這兒,等我回來做。”
等崔寬出了門,秀月立刻跑去隔壁,拿鵝蛋跟人家換了幾個鴨蛋。
隔壁家媳婦鳳娘也是懷孕了,常嚷著想吃鵝蛋。鵝蛋遠遠不如雞蛋鴨蛋好吃,卻還貴。
秀月急匆匆的想帶著鴨蛋跑回去,打碎在窩里變成一鍋蛋花湯,這樣崔寬就看不出來了。
鳳娘激動拉住她的手,滔滔不絕:“真羨慕你,你夫君做私塾先生,月俸拿的很多吧,啥玩意兒都能買來給你吃,我家那位就從來沒買過鵝蛋,說是買不著,怎么會買不著呢,他就是沒舍得買,鵝蛋多貴啊。”
“沒準是真買不著,”秀月說,“你夫君也挺辛苦的,每天都不著家。”
也不怪她酸里酸氣的。
隔壁家男人叫大宏,對于大宏,秀月心里頭是有氣的。
有一回大宏喝醉了,死活要把崔寬拖出去下青樓,硬拽到了青樓門口,秀月追上去跟大宏吵了一架。
大宏喝了點酒,就指著秀月的鼻子罵:“我要是你夫君,你這樣的女人早休掉了!”
秀月當場就掄起拳頭要揍他。
崔寬攔在了秀月面前,對大宏義正言辭地說:“這是我媳婦,你沒那個福分娶到她,更遑論休她。青樓很臟,得了花柳病還會害了你媳婦,勸你那點錢還是留給你媳婦孩子買點吃的,你孩子眼饞糖葫蘆沒得吃,還是我家煜兒分給他吃解饞的。”
他說完就握著秀月的手走,秀月回頭給大宏豎了個中指。
可能是因為崔寬脾氣一向好,大宏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罵人,被罵懵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追在他們后面罵。
崔寬生怕秀月激動,拽緊了她的手。
等到離家近的地方,這地段沒人,秀月反手一腳飛踢在大宏身上,把他踹出了幾米遠。
“下次再敢拉我男人去青樓,弄死你,”秀月沖倒地的大宏吹鼻子瞪眼,“什么破玩意兒。”
崔寬攬住她,“好了,我也不樂意去,煜兒一個人在家呢。”
從那以后,秀月就很少看見隔壁大宏了。
這會兒,她急著回去煮蛋,鳳娘拉著她不讓走,還非要問她。
“前些天那個穿的很華貴的,像大官兒的那個好看男人是誰?”
秀月問:“你說哪個?”
沈復和皇上都來過,她不知道鳳娘說的是誰了。
皇上是因為當年,她走前洋洋灑灑的給皇上留下一封書信,相當于預言了未來六年里的一些事情,也說了自己事出反常的緣由。
三年之后,皇上親自來了一趟錦州,請崔寬回去加官晉爵,也請她回去擔任御前護衛,允他們的子女富貴榮華。
這也算是表達歉意。身為皇帝,能做到此處已然不易。
但她不想回去,還是做個閑云野鶴自在,崔寬也不想再做官,算命的說他仕途重妻星弱,棄了仕途,一切可解。
至于孩子,兒孫自有兒孫福,煜兒若將來想入仕,就自個兒考去吧。
鳳娘說:“是那個在錦州買了大宅子,過幾個月就會來一趟的那個公子,每回來都給煜兒帶很多東西那個,他說是你哥,可是不見煜兒叫他舅舅啊。”
秀月頓了頓,撇開她道:“我得趕緊回去了,我家那位馬上回來了,看到我把鵝蛋換成了鴨蛋他得不高興。”
鳳娘才不拉著她了,目送她回了自己的宅子。
秀月去灶頭,在鍋里燒了水,等到聽見外頭崔寬跟煜兒說話的聲音,她趕緊把鴨蛋通通打碎在鍋里,拿木鏟搗了搗。
崔寬進來看了看這鍋蛋花,皺了下眉頭,“下次我來弄就好,大夫說得吃白煮鵝蛋的,不是這樣打碎的。”
秀月道:“做都做了,就這樣吃唄。”
崔寬無奈擼了下她的發頂,不經意的瞧見了她扔在一旁的蛋殼。
“你什么時候去買的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