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對這個失蹤的小女兒一貫是看重的。”林彥說道,回想著王家遞條子來的始終,忍不住有些唏噓,“長安城號稱八方來朝,數百年前那等‘三歲不同席’,‘女子若是被男子看了一眼就要自盡’的習俗早就被廢除了。可早些年,我辦案時卻依舊遇到過那等女子失蹤的案子,調查到最后,殺了她的居然是親父,理由便是落水被人救了,有辱家門。同這樣看似光鮮實則刻板腐朽的長安權貴比起來,王家算是開明了。”
一個小女兒獨自離家這么久,沒有什么事自是一件好事,可若是有什么事也不奇怪,世道艱險,一個弱女子想要在如此艱險的世道里掙扎本就不是一件易事。
王家卻不惜告官尋人,是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只要人能回來便好了。
“王家上下對王家姑娘是真心疼愛。”林彥說道,“先時遞了條子過來之后還旁敲側擊了數回,直到臨近年關時突然再沒有過來問了。”
“所以,極有可能那個時候王家就已經知曉了小女兒的下落,興許還在暗中同那綁人的做了周旋。”季崇言淡淡的說道。
林彥點頭:他也是這般以為的。
季崇言頓了頓,又道:“我若是王家,知曉了小女兒的下落定是要千方百計同那人做交易的。”
“所以可以查查看王家在年關前后可有什么大的動向。”林彥說道,想了想,又道,“那些還不曾知曉姓名的姑娘家中居然沒有報官,想是也清楚此事的。我們這般貿然搜尋,他們興許也不定會應下。倒是可以看看有沒有哪些權貴之族家中有芳華正好的姑娘突然‘生了重病’不見人的。”
這些人的家中女兒失蹤卻不肯報官,其內必然有所隱情。
季崇言點了點頭,不忘叮囑林彥:“衙門大牢里那個周方著人看著,莫要讓什么人同他多做接觸。”
這自是不用季崇言的提醒,林彥剛要點頭,可季崇言接下來的話卻是把他嚇了一跳:“這次挨家挨戶的搜查可疑兇徒,倒是也可以趁機查查躲在城中的方三小姐和劉大夫二人。”
這兩人躲的再好,對一般人而言,只要身邊多了兩個生面孔,必是可疑嫌犯。
所以如今晏城城內如此聲勢浩大的查找線索是一箭雙雕的計劃。
“衙門為提供線索的百姓提供三百兩的賞錢,興許有人會發現也說不定。”季崇言說著,轉身向外行去,“我今日陪祖父出門吃飯,你同廚房說一聲,不必準備我二人的飯食了。”
林彥擺了擺手,揮手示意他趕緊走人。
祖父千里迢迢趕來看孫兒很了不起么?呃,確實挺了不起的,至少他祖父便不會這么做。林彥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他是沒人看的了,莫要亂想了。
“林少卿。”轉過身正要離開之時,一個護衛抱著一只胖鴿子疾步而來道,“京城來的信鴿。”
信鴿腳上的系的彩帶是林少卿養的鴿子,不似他家世子,信鴿身上的標記十分不起眼,林少卿的信鴿最是起眼了。
如此顯眼的信鴿,也難為它飛過千山萬水,途中沒被嘴饞的打下來打牙祭了。
這系了彩帶的鴿子是阿蘇養的……林彥看的心中一跳,連忙小心翼翼的抱過胖鴿子,三步并作兩步的轉去了前衙。
這模樣,好似他會偷看一般。護衛搖了搖頭,心道:他們可干不出這樣的事來。送完鴿子便要去衙門的飯堂吃飯了,護衛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忙活了一早上的,他早餓的前胸貼后背了。
只是才晃到飯堂,連腳都還未來得及踏進去,先時抱著鴿子離開唯恐被人瞧了去的林少卿的聲音卻再次自身后響了起來。
“崇言同國公爺可有說過去哪里吃飯了?”
護衛轉身回看了過去,卻見方才神情還算自若的林彥此時一臉的肅然之色,他手里抓著那只鴿子,開口追問,語氣里多了些微不可見的急迫:“他們去哪里吃飯了,我有急事要尋崇言。”
晏城是個小城,依著國公爺的性子若不是想著自家孫兒還在城中有正事要辦,怕是早坐不住出城去江南道各城閑逛去了。
姑蘇的糕餅甜點、揚州的二十四橋明月夜、余杭的西子湖畔龍井茶香、金陵的烏衣巷口魏晉風華,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他卻只能縮在晏城這里,實在是叫人有些興致缺缺呢!
國公爺雖說也是讀過書的,可到底是武將出身,年少時把他放在學堂里坐上半天都扛不住,更別提要縮在這里呆這么久了。
只是這些話,他不能說。做祖父的要懂事,不給他家言哥兒添亂,他家言哥兒此時在城中還有要事要辦呢!
晏城全城有些特色的食肆都已經逛了一大圈了,提著小巷子口蔡記鹵食的鹵貨走在街頭,安國公有一岔沒一茬的同季崇言閑聊。
從鹵食味道還不錯,同長安城里頭一家鹵貨鋪子的味道有些肖似到這江南道的天氣真真濕的厲害云云的。
這些無趣寒暄的話語季崇言當然不是看不出來:祖父怕是有些呆不下去了。只是他此時有要事在身,著實沒辦法陪同祖父出城。
所以……
“祖父,晏城如今事忙,我一時走不開。”季崇言說道,“不若我尋人陪你出城踏青,可行?”
出城踏青這個提議當真是說到他心坎上了,安國公自然不愿拒絕,只是在這尋人的“人”上他有些在意:畢竟是一同出游的人選,若是尋了個話都說不到一處去的,那可要悶壞了。
是以這般一想,安國公便立時出聲問了起來:“你找的人,這個人是指哪個?”
季崇言想了想,道:“我身邊有幾個常年伴隨左右的護衛,的盧、絕影、赤兔……”
只是這幾個人選才自季崇言口中蹦出來,安國公便立時抽了抽嘴角,連連擺手道:“這幾個不是三桿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就是腦子有些問題的,同他們一道出行,你祖父非得折壽不可!”
“你祖父不缺武藝高強的護衛,要那等有趣又有見識,能說得上話的。”安國公說到這里,頓了一頓,認真的想了想,道,“說一個也太過了,可至少要是半個忘年交這般的人才能玩到一起去吧!”
季崇言聞言沉默了下來:有趣又有見識,還要能說得上話的,可比武功高強看得順眼的要難尋的多了。
正這般想著,提著鹵食的祖父卻突地抬起了那只提著鹵食的手,高興道:“這個人選我尋到了。”
季崇言本能的抬頭望了過去:日光下,靠窗而立的女孩子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光影,正含笑向這里望來。
姜四小姐……季崇言心中一跳,瞥了眼身旁興高采烈的祖父,突然覺得祖父這個人選選的真真不錯。
讓祖父同姜四小姐同游一番江南道,想來祖父也定會喜歡她的。
隔著窗遙遙向季崇言和安國公施了一禮,看著他二人走進客棧,姜韶顏轉頭對無趣的趴在桌上發呆的香梨,道:“香梨,我們能出城了。”
香梨聽的一愣,還不待她反應過來,門外敲門聲響起:季崇言同安國公來了。
聽安國公道明來意,姜韶顏心里并不意外:這幾日安國公從客棧旁的這條大街上來回走了不知多少回了,有時是出來買包鹵食,有時是出來買幾張紙,還有一回就是空著手出來走了一圈。堂堂安國公若是有別的事可做,怎會這般跑來跑去的?
不過這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姜韶顏自然不會拒絕。
早已待不住的安國公同女孩子一拍即合,客棧會面之后不到一個時辰,一行人便出了城。
走的如此匆忙,待到江平仄匆忙告知方大小姐時,已是日暮時分了。
“她道她一個尋常普通的文弱女子也沒什么事可做,日常最是喜歡去各城閑逛,城外山洞的事又叫她一個人帶著小午不敢亂跑,如今可以名正言順的借一借國公爺的護衛一道去江南道各城踏青,又有說得上話的人,自是最是高興了。”江平仄重復了一遍姜韶顏離開前說的話。
方知瑤:“……”
好一個尋常普通的文弱女子!
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似這位姜四小姐一般的合作對手:說這位姜四小姐厲害吧,那是當真厲害,手段百出,計謀出色,可說是她方知瑤在江南道這么多年碰到的頭一個叫她心悅誠服的女子了。
這是個很可靠的對手,可她做事雖說可靠,這等時候突然出城卻委實是叫人除了捉摸不定之外,心頭也驀地跟著一慌。
方知瑤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開口問江平仄:“她一直都是這般突然心血來潮的么?”
不等江平仄回答,方知瑤又道:“你看到城中挨家挨戶搜查的嫌犯了么?衙門里那兩位可不是好對付的。雖說手頭有足夠的人力來搜查可疑嫌犯,可這么大的排場只是為了搜查可疑嫌犯,你信么?”
江平仄搖頭,坦言:“不信。那二位應當還想借機將方三小姐和劉大夫找出來。”
方知瑤聞言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語氣接著說道:“三妹和劉大夫的事她確實先時已經告知我了,我也知曉怎么應對。可衙門那兩位不是一步一動的傀儡,他二人同樣手段百出,若是這個時候出了什么事,叫他們先一步找到了三妹和劉大夫,怎么辦?”
江平仄看著面色難看的方知瑤,正想開口,方知瑤卻不等他說話,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曉這件事不是姜四小姐的事,她愿意幫我已然很好了。只是我曾自詡我方知瑤也不算蠢,一般的麻煩也足以應對,可近些年,這些事越發叫我覺得十分棘手。我承認我確實技不如人,她沒有道義要一直幫我,可眼下城里一團糟,衙門那兩位隨時可能動手,她這個唯一能夠應對這兩位的卻在這個時候陪同安國公去游玩踏青了……”方知瑤只覺得胸口似是堵著一口氣一般,著實硌得慌,“我當然知道不能攔著姜四小姐,可偏要這個時候出去游玩,江先生,你覺得她做的對么?”
江平仄看著面色青紅交加的方知瑤,頓了片刻之后,道:“方大小姐,你我要相信姜四小姐,她不是那等會撒手不管之人。”
按常理來說,姜四小姐做的自然不對,可以他所見的姜四小姐是不會做出什么糊涂事來的,她這么做定然有自己的理由。
方知瑤原本堵在胸口的氣聽到江平仄的回答時凝結的更實了:就……沒有道理的相信?
她不是三妹,實在很難因為相信一個人,便對那個人所有不著調的所作所為都“相信”。
江平仄看著面前被胸口那股氣憋得臉色難看的方知瑤,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眼下這件事若是換了方三小姐怕是不會這般慌的,反而會更相信這是姜四小姐“自有主張”。
不過方大小姐的不信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年少掌家,身上背負著家族的重擔,這般劍走偏鋒,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的做法從來是方大小姐不會做的。
姜四小姐說的不錯:她欣賞方大小姐這樣的巾幗女杰同兩個人能不能結交是兩回事,兩人的行事風格截然不同,對同一件事的看法自然不同。
難怪離開之事她讓他代為轉告,而不是自來同方大小姐說。
“方大小姐,午時前后,季世子同安國公前腳才出門,不多時那位林少卿便急急出衙門尋他二人了,是也不是?”
沒想到江平仄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方知瑤怔了一怔:她的人就在衙門門口候著,自是看到了這一出,她自也知道這件事。
只是知道歸知道,先時她卻不曾多想。可同樣一件事,在那個女孩子眼中卻瞧出了別的意味來。
“兩人出門吃個飯的功夫耽誤不了多久,可那位林少卿卻急急出門,竟連片刻都等不了,定然是有一件天大的急事。”江平仄說著,腦海里浮現出女孩子臨行前同他說的話,“我也不敢確定,不過算算日子,陛下知道了夜明珠之事,猜到里頭另有乾坤,到派人前來帶走周方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了。”
女孩子不止看出了別的意味,甚至看的更遠。
“千里快馬加急趕到晏城也不過十多日,到時候周方就要被押走,城里的方三小姐和劉大夫要繼續躲上十多日,待周方離城的時候進出城門必然會查的更嚴,尋常的喬裝打扮未必能走的出去。我們需要別的法子出城。”女孩子說到這里頓了頓,微微瞇了瞇眼,“所以自現在開始我們要開始為護送方三小姐出城謀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