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在一開始的時候,并不足以焚滅一切。
起初不過是些無人關注的火星,逸散在空氣中不過是一閃即逝的赤色光點。
一旦遇見了枯草,久旱之下的空氣,那便會化為一團火焰,當這火焰開始在草原上滾動,便會成為焚滅一切的野火。
即便是天降甘霖,恐怕也無濟于事。
張叁和老牛被送進了溫寧縣的囚牢之中。
“兩位,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牢頭笑瞇瞇地:“之所以落到兄弟手上,皆是別人抓了你們。咱們這都是按照朝廷的規矩來辦。”
“省得,我們都省得。”
老牛這邊嘻嘻哈哈,張叁卻是沒有說話。
他本來就是山陰縣的衙役出身,牢里面這點事他是十分清楚。
上來二話不說,先打二十棍,這叫“暖身棍”。
打完了這二十棍算是熱了身子,牢頭便會要錢,這錢也有個彩頭叫“買路財”。若是應下,那便沒有后話。
若是不給,還有二十棍叫做“規矩棍”。
答應了回頭沒有把錢送來,則有三十棍等著,叫做“記性棍”。
牢里的水火棍上圓下扁,打人的扁頭抱著鐵,若是用心打,二十棍能要去半條命去。
這前后二十棍打完,便算是入了監,往后的日子牢頭還有無窮的花樣。
總而言之一句話,有錢,你在這里是活神仙,沒錢,沒多久就能讓你見神仙。
張叁當初當衙役的時候只是旁觀,還沒覺得什么,現在被這一套用在自己身上,卻是渾身十萬八千個毛孔一發覺得惡心。
更覺當初的自己面目可憎,形容猥瑣。
“兩位見怪,照著規矩,犯人入監要先打二十規矩棍。”
那牢頭說著舉起雙手向建康的方向一舉:“這都是皇上的規矩,列位莫要怪我,來人,給兩位兄弟松快松快。”
二十棍便二十棍。
張叁幽幽想著,自家當初怎么收拾別人,現在人家就怎么收拾自己,聽說這叫什么自業自得,也算是合理。
“且慢。”
老牛一抬手:“敢問大哥,這二十棍是非打不可?”
“那是自然要打的。”
“能不能這樣,我這兄弟身子骨弱,”老牛說著指了指張叁:“我老娘生他的時候傷了胎氣,他先天便落下了個氣血虛弱的病根,能不能把他的那二十也放到我身上來打。”
那牢頭定睛看了看老牛與張叁,這兩個一個是肩膀上跑馬,胸口內乘船的昂藏大漢,一個相比之下也就比小雞子看著強些。
“你們二人是兄弟?”
老牛吭哧吭哧兩聲說道:“不瞞大哥,我們是異父同母的親兄弟。”
那牢頭又看了他們半天這才又搖了搖頭:“這是朝廷的規矩,不是我的規矩。若是違背了,可要被上官責罰。”
老牛眼睛滴溜溜的亂轉一番:“啊呀,若是肯用些銀錢,不知能否通融?”
“你們有錢?”
“看老兄說得,我這弟弟乃是有度牒在身的道人,這幾年行走下來也是薄有家資。”
“真金白銀?”
“決不能欺瞞老兄,沒有鐵做的制錢,都是十足金銀。”
“好,好。”
那牢頭微微一笑:“只是你們二位讓誰送來?你們不是本鄉本土的……”
“唉,金銀都在我這兄弟的姘頭那里。”老牛嘿嘿一笑:“老兄可聽說過城東火神廟的劉寡婦?那可是個嬌俏的人物。”
還有姘頭,還是個寡婦,真是妙極。
那牢頭心底一喜,今日怕不是要財色兼收。
“這,恐怕是不好,她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肯信我呢?總要有個信物。”
牢頭自以為得意。
只要從這兩個憨貨手里拿出什么信物,去城東找那個劉寡婦,坐實她失貞偷人之事,那小娘皮還不是要讓自己隨便挫扁捏圓?
到時候什么金銀寡婦,都是咱家的。
他說著看著眼前的兩個“妖人”,到時候想辦法送這二位上路就是。
反正牢里每個月都會“病死”幾個。
張叁反正就在旁邊看著老牛表演,什么火神廟,什么劉寡婦,都是子虛烏有。
有老牛這樣的大妖在,高低都不會讓自己吃了虧。
“信物?”
老牛看了看張叁,兩人現在已經差不多被扒光,衣服啥的都被剝去,上身赤條條的。
眼睛最終定在了手腕上,腳腕上那厚重生銹的手銬腳鐐。
老牛一用力,喀拉,那手銬應聲而斷,他伸出手指將那鐵質的手銬擰巴擰巴撕下一塊,直接攥成了一個鐵球。
“喏,不如你把這個送給她。”
那牢頭看著眼前的一幕好似被嚇破了苦膽,臉色登時就泛成青色。
對啊,這倆是“妖人”,還以為是往日里抓住的那些肥羊,這可是真的妖人。
千日打雁,今日讓雁啄瞎了眼,牢頭牙齒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來。
這樣狠辣的妖人不該是緹騎靖夜司來抓嗎,怎么就送到了自家的大牢里。
城隍呢?
牢頭好似是嚇傻了一般,睜著眼睛不說話。
張叁看著老牛舉起自己的手銬。
“牛兄,現在如何是好?”
老牛也沒有多說話,直接從牢頭腰間摸下鑰匙,隨便翻了翻發現它也確定不了哪個是哪個,于是直接伸手將張叁身上的鐐銬盡數以蠻力掰開。
“出去再說。”
老牛說著伸出一雙蒲扇大的手掌在牢頭身上摸過,掏出一小吊銅錢,幾塊散碎銀兩,他想也沒想就直接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對了。”
老牛說著一腳將那牢頭放倒在地。
“你想打老子二十棍,老子送你個便宜,只打你兩棍。”
他拎起旁邊的水火棍,照著牢頭就是一下,那棍子帶著呼嘯的風聲,還未及牢頭身子,這位就兩眼一翻,昏死過去了。
沒卵的貨色。
老牛意猶未盡的將水火棍扔到一邊,帶著張叁就往外走。
這一路行來,卻發現牢中并無有什么衙役,一直走到院門口,這才發現街面上一片寥落,皓月當頭,幾朵烏云隨風而走。
“人都去哪了?”
張叁咕噥著,他看著街面。
這里好像是被狗舔過一樣干凈。
老牛將手指放在嘴邊。
“噓,你聽。”
張叁側耳聽著風聲。
似乎隱隱約約能夠聽到鼓聲。
“禮敬蒼天。”
老牛看著外面:“他們在唱禮敬蒼天的歌謠。”
無數野火在溫寧縣的城墻外閃耀著,一面面嶄新的戰鼓被鼓槌敲響,頭綁白巾的人們在宣教師的引領下唱著古老的歌謠。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有何德與我焉?”
“貪官污吏,重重賦稅。錦衣玉食,敲骨吸髓,帝有何德與我焉?”
“好大喜功,剛愎自用。取盡錙銖,用如泥沙,帝有何德與我焉?”
張叁看著天上的陰云。
野火已起,溫寧縣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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