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嘉佑十九年的第幾次了?
皇城內,金鐘亂響,玉磬狂鳴,血光、狼煙直沖天空,漫天都是送信的鷹隼狂舞。
安平關平亂大軍一戰全沒,王等人生死不知,如此噩耗,好似一個天雷,炸得以大丞相朱崇為首的文教臣子們焦頭爛額,一個個亂了方寸。
無數文武臣子,又火急火燎的趕去皇城扶搖殿。
只是今日,皇城的小太監們少賺了不少錢——在皇城門口乘坐滑竿的勛貴們,少了十幾家,諸如當代萊國公盧昱,就已經死在了前幾天的鬼祟暴動一案中。
失去了好些熟悉的大主顧,小太監們的心情頗為低落,他們今天抬滑竿的速度,未免就慢了許多,導致好些勛貴抵達扶搖殿的時候,落后了前面的文武大臣們不少。
心情極佳的垣。
沒錯,正是心情極佳的垣。
大白天,正在和貴妃白霜玩鬧的垣,猛不丁的收到安平關平亂大軍全軍覆沒的消息,他是‘喜’大于‘驚’,隨后就手舞足蹈的放聲狂笑,喜不自禁的跳起了回旋舞。
滿心喜悅的垣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沖出九曲苑,全速趕赴皇城,趕在所有臣子之前,跑到了扶搖殿寶座上坐定,樂滋滋的等待文武大臣們上殿。
見到那些勛貴遲到,垣不等大臣們開口,就抓起面前長案上一枚純金大印,朝著大案重重的連敲了十幾下:“拖下去,重杖一百……不,三百……不,八百!”
“哇呀呀,軍國大事,何等重要,爾等居然敢姍姍來遲……一群浪費俸祿的蠹蟲,廢物,國朝養你們,究竟有什么用?拖下去,重重的打,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垣在怒吼,在咆哮。
數百名被小太監坑死的勛貴被神武將軍們拖拽了下去,直接按在了扶搖殿前的云臺上。
一個個圓滾滾,保養得油光水滑、細嫩白皙的勛貴們急忙掏出了一張張白鹿錢,和神武將軍們,尤其是負責監督的守宮監太監們討價還價。
風從云臺吹進了扶搖殿。
扶搖殿內,無論文武大臣都聽到了外面喧嘩的還價聲。
“今日不同往日,陛下震怒,震怒啊!”
“得加價,必須加價。”
“八百杖,就算普通尋常的打,也把公爺您打死了。何況是,陛下要我們重重的打呢?”
“一杖一萬錢,您給還是不給?”
“一千!”
“九千!”
“兩千已經很高了!”
“八千是不能少了!”
滿殿的文武大臣們面色詭異,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吭聲。
吃虧上當的是那些勛貴,賺錢的是天子,這種交易雖然骯臟,但是和他們有什么關系呢?
朱崇等一眾文教大臣面色陰郁的看著寶座上笑得合不攏嘴的垣——聽到安平關平亂大軍全軍覆沒,垣居然如此開心?
朱崇他們的心就深深的沉了下去。
這次的事情如果不處置妥當,很可能對他們文教在朝堂上的勢力造成沉重的打擊!
當年安平關賑災,他們對天子說,萬事都處置妥當了。
結果安平關反了。
他們挑選諸葛鸝充當平亂先鋒軍團趕去安平關。
結果諸葛鸝在安平關被一群亂民打得鼻青臉腫。
他們推薦王璞擔任平亂主帥,統大軍趕去平亂。
結果王璞在安平關空耗了一批錢糧,自己莫名其妙的戰歿,差點被盧仚徹底奪了軍權。
他們火急火燎的,好容易在內部平衡了權利糾紛,讓王氏嫡系王接任城尉一職,又用全力,從鎬京城的城防軍中,極力拼湊了一支‘滿額’的平亂軍團趕去安平關。
以‘鎬京鬼亂’為把柄,朱崇他們和天子達成了默契,朱崇他們不宣揚‘天子失德’一事,大家齊心協力,將鎬京大白天滿大街鬧鬼的事情壓了下去,條件就是天子將盧仚從安平關調了回來。
原本以為,王手下匯合了前后兩支平亂軍團的主力!
第一支平亂軍團,朱崇他們承認,他們吃了三分之二的空餉,士卒人數是不夠的,輜重、軍械也是有極大缺口的。
但是第二支王帶去的平亂大軍,那是實打實的滿額、滿裝備的精銳啊!
結果呢?
一戰全沒。
一戰全沒啊!
這個責任,這口黑鍋,誰來背?
看垣這笑得兩排大牙都露出來的模樣,他如果趁勢發作,會不會有一大批文教官員被清洗出朝堂?
如果勛貴那邊,順勢搞一批舉孝廉的紈绔子弟取而代之……未來文教君子們想要撥亂反正,又要耗費多少心力?
更不要說,損失的軍械、輜重、糧草,怎么辦?
數百萬士卒就這么死得不明不白,數百萬人的撫恤啊……軍隊的撫恤和對民間的賑災不同,賑災的時候,隨便你上下其手,一群泥腿子老百姓還能做什么?
但是你敢對軍隊的撫恤亂來,真會出大亂子的!
數百萬人的撫恤啊!
亂軍團,隨之而來的是巨額的軍餉、糧草、輜重、軍械的開銷。
扶搖殿上,大戶部尚書崔無怖右手捂著心口,臉色煞白煞白,額頭上隱隱有冷汗滲出。
盧仚站在武勛班列中,就站在盧旲身后,瞇著眼,欣賞著大殿上的眾生相。
高高掛起,事不關己的勛貴們。
滿臉陰冷,一肚皮算計的文臣。
以及大將軍府、五軍府下面,那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要跳出來爭搶功勞的武將們。
盧仚看到了文臣班列中,站在中前列的李梓。
和往日里畏畏縮縮,一副童養媳做派的李梓不同,今日的李梓腰身挺得筆直,渾身的精氣神甚至有一絲張狂而肆意,好似完全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的氣度,甚至把他前面那些官職比他高了許多的文臣都壓了過去。
就連當朝大丞相朱崇,甚至都沒有他這么的氣派、排場。
聯想到昨天夜里,自家駐地后院的那些尸體。
盧仚看著李梓。
李梓感應到盧仚的目光,他也看了過來,不溫不燥的朝著盧仚微笑點頭。
盧仚心中有七八分把握,被擊殺的那些極樂天宮女弟子,應是李梓所為。
這老家伙,藏得好深。
但是他已經藏了大半輩子,為什么會在這時候突然爆發?
聯想到一直被關在自家駐地后院,這些天據說李梓每天都去探望的李爾雅……盧仚朝著李梓笑著點了點頭。
他和李梓,不應該是敵人。
應該是白長空他們威脅到了李爾雅,所以李梓才悍然出手罷?
事后,他也就順勢帶走了自己兒子。
而盧仚在婚事現場劫走李爾雅,也是為了保護他嘛。
如果昨夜真是李梓出手,那么他應該已經領會到了自己的一番好心,一片善意。
盧仚朝著李梓微笑,見到盧仚這般友好的示意,李梓心里一動,他也朝著盧仚笑著,向盧仚比劃了一個手勢,讓他散朝之后略留片刻,自己有事和他協商。
盧仚笑著點頭,然后,他看向了白長空。
白長空氣定神閑的站在文臣班列中,而且站在極靠前的位置。
以他的官職,白長空應該和李梓站在一起。
但是此刻,白長空悍然站在朱崇身邊,甚至比大丞相府下轄的六部尚書還要更靠前。
感受到盧仚的目光,白長空朝著盧仚看了過來。他的瞳孔微微一縮,露出了一絲忌憚、警惕之色,但是他很快又舒展表情,朝著盧仚笑著頷首致意。
李梓也看向了白長空。
白長空面無表情的看著李梓。
李梓朝著白長空笑了笑,微妙的目光在白長空左右兩腎位置掃了掃,然后皺起了眉頭,顯然很是疑惑不解,為什么白長空今天還能如此正常的出現在這里?
朱崇注意到了白長空和李梓之間的詭異互動。
他壓低了聲音:“白大人,現在我們當同心協力,共渡難關。我們內部,絕對不能再起齟齬。你和李大人,本是兒女親家,不該有矛盾才是。”
聽到‘兒女親家’一詞,白長空心里那個膩味啊,恨不得當場拔劍戳死朱崇。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李梓,只恨李梓這老陰貨居然藏得這么深!
能夠在鴻臚寺大堂上被那些諸侯質子抽耳光的鴻臚卿李梓,居然是如此恐怖的高手……你說,你說,你求個啥呢?
白長空心頭恨極,同時又擔憂到了極點。
他的九個寶貝兒子,還都在安平關軍中。
幸好他還有二十幾個孫兒留在鎬京,否則如果九個兒子都在軍中戰死,白長空真會不惜一切的,將當迫白閬等人從軍的朱崇一伙人通通干掉。
云板聲響起,垣身后的珍珠帷幕微動,太后樂氏已經在無數太監宮娥的簇擁下,趕到了扶搖殿。
剛剛落座,還不等廷儀官約束群臣,太后略顯急促的聲音就傳遍了扶搖殿。
“一天天敲鑼打鼓,一天天敲鑼打鼓,就不能消停一些么?就不能太平一些么?國朝奉養爾等文武,究竟是為的什么?不就是求一個國泰民安,求一個逍遙度日么?”
“安平州,小小一安平州,怎么就這么難呢?”
“大丞相,前兩次出兵的時候,你們是怎么保證的?你們是怎么說的?”
“王璞出征的時候,你們說,手到擒來,平定叛亂不過是旬日之間的事。”
“結果,王璞死了,說是連一具全尸都沒落下。”
“你們又急忙推薦王接替王璞,你們說,王才干超出王璞十倍,統轄大軍平亂,易如反掌呀!”
“真是易如反掌……人家易如反掌的,將你們前后兩支平亂大軍給打得全軍覆沒!”
“兩支大軍,前后加起來,賬面上的數字,能有千萬了吧?”
“哀家雖然身居深宮,可是也知道,賬面上的數字信不得……但是沒有千萬,總也有數百萬精兵猛將吧?”
“就算是數百萬條豬!”
太后拍著寶座扶手厲聲呵斥:“就算是數百萬條豬,也不會在半日之間,被人殺得干干凈凈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