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南,有萬里桃林。
當今之人,并無這手筆。
這一片桃林,也不知道是大之前,哪個國朝那位大能的手段。
兩三條大河,七八座大湖,數以千計的村鎮零散點綴期間,萬里平原地帶,少見其他樹種,唯有幽篁幾叢相伴。
這一片地域中,只有年月深久的老桃樹,一棵比一棵長得茁壯,結得絢爛。
盧仚騎著高頭大馬,跟在盧旵身邊,一隊兒親衛簇擁著一架黑油馬車,順著一條小道緩緩前行。道路兩旁都是數人合抱粗細的古桃樹,十一月,桃樹上結滿了碗口大小的桃子,紅艷艷的頗為喜慶。
一根枝條被滿滿的桃子壓得垂了下來,盧仚路過,順手摘了兩顆桃,給盧旵丟了一顆。
盧旵很麻利的接過了桃子,向盧仚看了一眼,笑了笑。
將桃子在袖子上擦干凈了細毛,盧仚狠狠咬了一大口。
皮薄肉嫩,滿口蜜汁。
盧仚三兩口就將大桃子啃得干干凈凈,桃核隨手往樹林里一丟:“這桃,好……嘖,這一片桃林,真有萬里方圓?當年,是哪位奢遮人物,這么大手筆,種了這般大的桃林。”
樂喜也從車窗里探出了半截身體,好奇的張望著四周。
盧旵淡然一笑:“這一片桃林正中,有一座桃山,山上有一株極大的古樹……這里啊……”
盧仚看著盧旵:“有什么說法么?”
盧旵擺了擺手:“真有一些說法,不過,我這里說了不中用,等見了那位,你就知道了。”
盧仚笑了起來。
盧旵還在賣關子……好嘛,陪著你玩就是。
盧仚看出來了,盧旵來城,就是‘包藏禍心’,專門整事情來了。
不然的話,如果他真的想要在新飛黃騰達的話,無論是去找樂歡,甚至干脆找樂水呢?不都比找樂喜這個上不接天、下不著地的二太子來的便宜?
偏偏找上了上下不靠的樂喜,可見盧旵是想要整事情啊!
順著林間道路,往前行進了百十里地。
天地靈機恢復,世間好些有著異獸血脈的坐騎,都在逐漸的血脈返祖。尤其是各方勛貴、世家、門閥,他們手中的坐騎,本身就是精品中的極品。
一如盧仚座下的高頭大馬,四條大腿都生出了一個個均勻的毛旋兒,行走之時有清風繚繞,分明是已經血脈返祖到了一定的程度。
其他親衛的坐騎,還有拉車的四頭白馬,也都是如此模樣。
所以,一行人行進的速度很快。
百多里地,也就是半個時辰不到,就已經到了地頭。
這里,有一片桃樹很是反季節的,沒有結出桃子,居然是開滿了巴掌大小的紫紅色桃花。更有狂蜂浪蝶圍著桃花一通忙活,天空秋日高照,林中頗為溫暖,一片陽春三月的勝景。
就在一株高有十幾丈的大桃樹下,一頭老牛趴在地上。
老牛身邊,放著一張有點破爛的氈子。
一名頭發所剩不多,只在頭頂扎了小小一個發髻,面色紅潤,身形高大的老人,正盤坐在氈子上,手捧書卷,向面前的十幾名青年講授文章。
老人身上只穿著一件粗布長袍,上面滿是補丁,胸襟敞開,露出了和年齡不匹配的一塊塊肌肉紋路。
那些青年也都是身穿布衣,身邊放著一柄柄做工粗劣的黑鐵劍,一如盧旵去皇城門口揭招賢榜的時候,他隨身佩戴的那柄鐵劍一般無二。
老人面孔紅潤,唇紅齒白,雙眸如孩童一般清澈純凈,目光中充滿了對萬事萬物的好奇心,靈動得好似兩顆在冰盤上滾動的漆黑滾盤珠。
盧旵跳下坐騎,向盧仚笑了笑:“到了。”
盧仚也跳下馬。
他看著那坐在桃花樹下,不斷有桃花瓣落在身上的老人——這老人的長相,很眼熟啊!
如果頭發再多一點,下頜的發須再長一點,身形再清癯精瘦一點,那么,就和常年蹲在鎬京扶搖殿中,用一支筆、一張紙,記錄滿朝文武八卦事,世間基本沒人敢招惹的太史令魯步崖是長得一模一樣了。
那么,這位老人,就是那位嘍?
曾經的國子監副山長白長空,這些年來,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的國子監山長正職!
那位地位特殊,手段特殊,讓朱崇等文教大佬都難以下手,不敢承諾讓白長空上位的大國子監山長,魯青羊!
一個常年在外溜達,美其名曰‘游學’,實際上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古怪勾當的,魯青羊!
數十年前,曾經在國子監的學術辯論大會上,和對手吵得火冒三丈,拎著一柄戒尺當長劍,一個人打翻了數百國子監教授、博士,更將趕來彈壓的數千禁衛,一劍轟趴在大街上的魯青羊。
精讀諸子百家,學識堪稱國朝第一,壓得文教諸多大佬氣急敗壞,卻對他無可奈何的,魯青羊。
哦,對了。
隨著盧仚在鎬京的地位不斷拔高,隨著他的權柄日重,能夠接觸的資料越來越多,他對魯青羊的認知,也在不斷的加深。
這是一個精研諸子百家,卻將六圣十九賢六十三達文教諸多世家的先祖,貶斥得一塌糊涂,說那些‘圣人’、‘亞圣’、‘大賢’、‘賢達’等等,盡是‘文賊’,令得諸子百家的徒子徒孫幾乎暴動的異端老先生。
嗯,根據守宮監的絕密檔案。
這位老先生常年在外奔波,他的主要工作,不是‘游學’,而是……‘挖墳’!
歷朝歷代,在大之前諸多國朝,那些勛貴世家的祖墳……老先生對這些古老的陵墓,有著極其強烈的,近乎于癲狂的興趣。
沒錯,應該是這位老先生了!
盧仚想起了,盧旵跑去城皇城門口,揭招賢榜的時候,掛在腰間的兩顆黑驢蹄子!
那是用來挖墳的時候,鎮壓邪祟的玩意吧?
“挺專業的!”盧仚在心中破口大罵——所以說,盧旵當年丟下盧仚,跑得無影無蹤,十年沒有任何音訊傳回來,以至于盧氏族人都以為他死在外面了……
他是跟著魯青羊,去挖人祖墳去了?
盧仚的手指頭有點發燙,有點抽抽,他很想握緊拳頭,對魯青羊做點什么。
那些年啊……
盧仚吧嗒了一下嘴,那些年,在天恩侯府的后街,在那小小的院子里,盧仚的小日子……罷了,不提了。
如果不是盧仚還有幾分小神異,換成任何一個旁的六歲孩童,被盧旵這么玩一把,早就嗚呼哀哉了罷?
手癢癢,怎么辦?
樂喜從馬車里慢悠悠的走了出來,他看了看盧旵,然后看向了坐在大桃樹下,一身仙風道骨,氣質飄逸出塵的魯青羊。
魯青羊手捧書本,好似沒看到盧旵、盧仚、樂喜一行人一般,曼聲講著文章。
他正在講的,是兵法。
所謂‘朝氣’和‘暮氣’的定論,以及如何在行軍打仗時,運用‘朝氣’和‘暮氣’克敵制勝。
不得不說,魯青羊的才學,真正是大頂尖的水準。
盧仚也讀過一些兵書,對一些兵法,也有自己的理解。但是站在這里,聽了魯青羊隨意的幾句評點,盧仚就覺得,腦子里豁然開朗,似乎對一些兵法運用,就有了新的領悟。
盧仚看看盧旵。
難怪他能夠在皇城里,將包括朱崇等文教大佬在內的文武官員,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直接忽悠了一個大司馬的官職出來。
盧仚很惡意的腹誹自己的親爹:“原本還以為,你是靠這張臉,把太后……不,把新天子給迷得豬油封了心了……沒想到啊!居然還是真憑著自己的才學做到的。”
盧旵帶著盧仚、樂喜,緩步走到了大桃樹下。
那些親衛,自然是遠遠的停在了一旁,一個個墊著腳看著這邊的動靜。
“夫子。二太子樂喜,到了。”盧旵向魯青羊行了一禮。
“哦!”魯青羊停下講課,抬起頭來,將手中書卷放在了一旁。
他看了樂喜一眼,樂喜則是很光棍的往地上一趴:“新二太子樂喜,見過夫子……還請夫子教我,還請夫子救我。”
魯青羊‘呵呵’一笑,手中書卷略微用力,打在了樂喜的腦袋上。
“毋庸多言,自然是要教你,是要救你的,否則,老夫派弟子去城作甚?老夫生平,從不做浪費力氣的事情。”
輕咳了一聲,魯青羊淡然道:“起來,坐下,聽我說。”
樂喜急忙翻身而起,畢恭畢敬的坐在了魯青羊身邊。
實在是,經過盧旵的話術,一夜的焦躁不安后,見到魯青羊這等閑云野鶴的高人做派,在這大桃樹營造的氛圍中,腦漿實在是不怎么多的樂喜,已經沉浸在了某種奇異的狀態中。
他近乎要,將魯青羊當做神圣仙佛一般來對待了。
“二太子,是有福運的,按理來說,應該是一世福澤綿延,百子千孫,盡享榮華富貴,無憂無慮一輩子的。這是,二太子前生帶來的福報。”
‘嘩啦啦’,一道長風吹過桃林。
漫天都是紫紅色的桃花瓣飛舞,為魯青羊的話,做了極其踏實的氛圍烘托。
“前生?”樂喜驚駭的看著魯青羊:“夫子,能知曉我的前生?”
魯青羊清冷一笑:“雕蟲小技耳,這等小事,不用放在心上……總之,按命理來說,二太子這輩子,應該是無憂無慮,富貴到老的。”
樂喜吞了口吐沫。
魯青羊冷然道:“但是……有妖邪作祟,二太子的福報、氣運,被妖邪侵吞……所以,二太子,有凌遲碎骨之禍,有家破人亡之災,而且,有魂飛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超脫之苦難!”
說這番話的時候,魯青羊身上有黑白二色清正之氣冉冉升起,在他頭頂衍化出天地初開、山川河岳誕生的奇異景象。
盧仚瞪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魯青羊。
這份修為……可怕!
樂喜臉色慘白,‘咣’的一下又趴在了地上。
“夫子救命啊!”
請:m.zbzw.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