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情并不是只有許正華一個人意識到了。在關注著，或者參與了此次應龍號超算任務的人之中，有許多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尤其是在程悅悅團隊全面而詳細的檢查了程序的運轉過程，復原了這個智能化程序做出創建更下一層虛擬宇宙這個“決定”的邏輯和實現方法，證明了這個過程的必然性之后，人們愈發的沉默了。
這件事情背后所蘊藏的深意讓人不能細想，不敢細想。只要想一下，便會感覺背后的涼意似乎要將自己吞噬掉。
等這件事情所帶來的影響終于被人們慢慢的消化掉之后，終于有人站出來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無限嵌套的宇宙模式不存在。
這并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有著嚴格的數學證明。證明的方法，也并沒有人們想象之中那么復雜。
證明者的這一套邏輯，基于一個所有人都沒有異議的基本原理，而通過這個基本原理，人們可以很容易推導出，在本宇宙之內，任何存在都無法虛擬出復雜度與本宇宙一致，或者超過本宇宙的虛擬世界。哪怕科技再先進，所虛擬出的虛擬宇宙，最多也只能與本宇宙無限接近，而永遠無法真正達到本宇宙的水平。
這條原理，也被人們稱之為哥德爾不完備定理。
這是一個數學定理，而不是物理定理。這就意味著，這條定理的效應可以穿透宇宙，無論在上一層宇宙還是下一層宇宙，都發揮著效力。
這就意味著，那個外部設計者所設計出的“人類宇宙”，其復雜度必然要比那個外部設計者本身所在的宇宙要低。而人類設計出的“程序虛擬宇宙”，其復雜度，必然也要比“人類宇宙”低。
并且，數學家與科學家們可以通過現有資料確定出一個上限和一個下限。
人類可以大約計算出“人類宇宙”的復雜度，而通過這個數據逆推，就可以推算出另一個數據，也即，如果想要制造出“人類宇宙”這般復雜度的宇宙，那么“外部設計者宇宙”的復雜度就必須要在某一個數據之上。
它們的宇宙只有達到了這種復雜度，才具備理論意義上的制造出“人類宇宙”的可能性。
同時，再進一步推算，便可以計算出“外部設計者的外部設計者宇宙”的最低復雜度。
這個計算在數學上是可以一直進行下去的，一直進行到更上一萬層，一億層宇宙都不是問題。但另一條數學定理，打破了這種向上的無限嵌套的宇宙模型。
數學意義上，一個宇宙的復雜度也是存在上限的。數學定理要求宇宙的復雜度必須要在這個上限之下，一旦超過上限，其存在模式就進入到了某種意義上的“不可知論”的范疇之內。而這意味著具備這種復雜度的宇宙根本無法穩定存在。
將這個上限，與之前的下限相比較，人們便很容易計算出一個數據，也即，理想情況之下，上層宇宙存在的，處于理論范圍之內的最大可能層數。
這個數據最終被計算了出來，結果是二。也就是說，在“人類宇宙”之上，最多最多只可能存在兩層宇宙。再往上，它的復雜度就超出了極限，導致自身無法穩定存在。
如此，人們便確定了這種“套娃宇宙”模型的上限。
至于下限，那就更好確定了。
宇宙復雜度不僅存在上限，也存在下限。超過上限的話，會因為自身的不穩定導致自身無法穩定存在，而一旦到達下限，便因為自身宇宙復雜度太低，導致這個宇宙之中的智慧生命——如果存在智慧生命的話——根本就無法發展出計算機技術。
就像是，如果構成人類宇宙的物質，其最基本的組成粒子便是原子，原子之下就沒有更為基本的粒子了，沒有電子，沒有質子，沒有中子，更不要說各種夸克了，這種情況下，人類的智慧哪怕再高，也無法發展出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來，更不要說足夠先進的計算機技術了。而沒有計算機技術，如何虛擬出更下一層的宇宙？
這便是宇宙復雜度不足的影響。
通過計算，最終的結果有些出人預料。這個數字，仍舊是二。也即，應龍號超算之中，那些被人們制造出來的智能化程序所制造出來的“虛擬宇宙”，其中如果存在智能生命的話，它們從理論層面上不可能具備再制造更下一層宇宙的能力和技術。
于是，這種無限嵌套的套娃宇宙模型，被修改成了這個只有五層的模型。
人類宇宙在這個模型之中處于中間，也即第三層。而這五層依次排列的話，則是：外部設計者的外部設計者宇宙、外部設計者宇宙、人類宇宙、智能程序宇宙、智能程序的智能程序宇宙。
其復雜度從高到低依次排列。
在提出這個宇宙模型之后，科學家們又進一步確定了另外一件事情。
一個問題，無論數學問題還是物理問題，如果上層宇宙無法解決，那么下層宇宙就更加不具備解決的可能性。
這件事情從概念上來說比較容易理解，就像是，在理性與理想情況下，一件一百塊錢都買不下來的東西，五十塊錢更不可能買到。只是如果要得出嚴格的數學證明，那就有一些難度了。不過這個問題仍舊被數學家們解決。
當證明過程與結果最終公布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個證明，從理論上否定了人類尋找到拯救自身的可能性。畢竟，如果外部設計者都找不到拯救自身的辦法，而是將希望寄托于一個復雜度遠遠低于它們宇宙的宇宙之上，寄希望于人類世界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怎么可能？
就像是，如果人類都找不到拯救自身的辦法，卻去希望應龍號超算之中的程序們尋找到這個辦法，這同樣不可能做到。
這一整個推理和證明過程，是如此的嚴格與自洽，讓人根本找不到一點破綻。而越是如此，人們便越是絕望。
如果我們真的根本不可能找到解決問題，拯救自身的辦法，那么，那么我們這么多年的奮斗，這么多年的夜不能寐殫精竭慮，究竟，究竟是為了什么？
我們為什么要耗費如此之多的精力與資源去阻擋黑幕與地球的接觸？我們為什么要如此勞累，而不是直接接受最終毀滅的結局，去享受這最后一段人生？
在這一刻，沒有任何人直接將其說出來，但所有人都能從別人，也能從自己身上察覺出來那種奇特的變化。
似乎有什么東西直接從人們身上消失掉了。
在沉默之中結束了這次會議，許正華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之中。
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窗外的蕓蕓眾生——道路之上仍舊車水馬龍，霓虹仍舊在閃爍著，商業與步行街，或者交通節點之上仍舊人潮洶涌。
人們忙碌著，悲傷著，興奮著，甜蜜著，一如既往的生活著。
他們并不知道，就在剛才，一個可以決定他們命運，也決定所有人命運的發現，在會議之中被公布了出來。
許正華怔怔的看著，一直看了很久都沒有動過。
夜幕漸漸升起，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打開。程悅悅眼睛里滿是淚水，向著許正華走了過來，如同小時候一般撲進了許正華懷里。
“爸爸，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惹出這么大的麻煩，我不知道。”
許正華眼睛里出現一抹柔和，輕輕拍著程悅悅的背部安慰著她：“這不怪你，也沒有人會怪你。”
“五層套娃宇宙”模型的出現，與程悅悅有直接關系。如果不是她提出使用應龍號進行模擬推演的話，人們可能根本就想不到這一點。
但……無論程悅悅是否導致了這個推測的出現，無論人們發現與否，它就在那里。
程悅悅淚流滿面，不時低聲更咽。
“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我們還有希望。”許正華聲音雖低，卻無比的堅韌：“一定還有希望。”
孫雷在這個時候也急匆匆的走了進來。他沒有理會正在哭泣的妻子，而是凝聲向許正華說道：“許教授，決策者們希望能和你談一談。”
“好。”
許正華放開程悅悅，來到了絕密會議室之中。
決策者們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屏幕之中。一名決策者直接問道：“許教授，我們還有希望么？”
“事到如今，我們的希望只有一個可能。”許正華的聲音沙啞而低沉：“證明五層套娃宇宙模型是錯的。”
如果這個宇宙模型為真，數學和物理定律將決定人類世界不可能有希望拯救自身。除非它是錯的，才會有一線希望出現。
“許教授，您一定可以做到，對么？”
許正華抬起頭來，視線中微微有一些茫然。
“我會嘗試著去做這件事情。但是，但是也要它真的是錯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