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4年11月前,其實國內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私營企業”。
雖然不管是某些文件里或者報紙上,私營企業四個字已經堂而皇之的存在很久,可有一個事實回避不了,目前存在的所謂私營企業都沒有法人的概念。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私營企業還應該歸類到“個體戶”。
不過,這些所謂的“私營企業”,大家都默認當成真正的“私營企業”來對待,義務全部要承擔,而權利無人敢給。
就像南易剛注冊的根正苗紅廣告公司,其實就是一個個體工商戶,拿著執照,就可以去搞服裝批零和電器批零了,但是想搞什么合資,沒門。
執照下來,南易就把金道勝約了出來,向他咨詢合資的事情。
“按照《華外合資法》規定,個人不得與外商合資,因為個體戶沒有法人資格,不能簽字。南易,你想把根正苗紅變成合資公司,還是要先把它掛靠在文昌圍集體名下。不然,就私下進行,不體現在文件上,這種事,也沒人來主動追究。”
“私下進行就沒意義了,我要搞合資,就是為了挾洋自重,不在企業性質上體現怎么行。”南易把他對根正苗紅的想法,以及和朝廷臺聯系廣告時間的事情告訴了金道勝。
聽完南易的話,金道勝想了一下說道:“如果只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那有其他的解決辦法,去香塂注冊一家股份制公司,直接以這家公司的名義和電視臺簽合同就行了。
至于你想以根正苗紅的名義對外承接業務,那得等一等,關于私營企業性質的問題,上面近期可能會有大動作。
濱城有一個叫姜淮的人,最近在京城各個部委奔走,就是想申請一個合資資格。”
“合資資格?這件事我還真沒聽說,金律師,麻煩你詳細說說。”南易客氣的說道。
“具體的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吧。這個姜淮是濱城人,轉業之后被分配到文化局,那是80年的事,那年什么情況你清楚吧?”
“當然知道,大批的干部需要安置,加上知青回城,工作崗位十分緊張,這個叫姜淮的是不是等了很久都沒接到安排具體工作的消息,所以去干個體了?”
“是的,他等了八個月都沒接到通知,苦悶、煎熬、度日如年,想著繼續等也不是辦法,正好,他在八一制片廠學過一段時間的攝影,就偷偷摸摸的東挪西借湊了400塊錢,買了照相機和洗印設備去濱城動物園門口給人照相去了。
那時候干個體還是挺丟人的事,所以啊……”
“呃,那個,金律師,前幾年個體是什么一種情況,我很清楚,我們跳過辛酸史,直接從合資開始說吧。”南易打斷了金道勝的長篇大論。
金道勝扶了扶自己的眼鏡,對南易打斷自己的情緒醞釀,略有一點不滿。
他是個律師,還想著將來按秒來收咨詢費,怎么樣把一件簡單的事情,盡量用更多的語言來敘述,拉長談話的時間,又不至于引起客戶反感,這是他要好好學習的技能。
南易居然不給他機會按照自己的節奏來,他當然會不爽。
不爽歸不爽,可眼前這位不說和他有私人交情,就說金家餐桌上的四菜一湯其中的三菜一湯,都得由眼前的這位金主提供,他得罪不起啊。
何況,這位金主馬上又要成為他女兒的金主,雙重得罪不得。
“好,那我簡略一點說。”金道勝再次扶了扶自己的眼鏡,接著說道:“1983年8月,電視上播出了關于‘光彩與不光彩’的講話,給個體戶站臺。
看到講話以后,姜淮也就不在動物園門口打游擊了,他租了一個店面,開起了一個小小的照相館。
今年年初,香塂那邊一位姓廖的商人到濱城考察時,聽說一個叫姜淮的個體戶很能干,就提出來想見見。
于是,在濱城領導款待廖先生的宴會上,姜淮和那位廖先生見了面。
那位廖先生對姜淮說:‘香塂人特別佩服祖國內地的個體戶,聽說你是搞照相的,這樣好不好,我有先進的彩色洗印設備,不賺你錢,成本價給你,19.8萬一臺。’
姜淮哪里有錢買,就算不吃不喝,他也掏不出這么多錢。
也不知怎么的,他后來就琢磨出搞合資的主意,那位廖先生出設備,他出場地和人力。
他把想法告訴了那位廖先生,廖先生同意了,接著去跑手續的時候,就遇到了個體戶沒有合資資格的問題。
他不死心,就跑到京城來了,一連跑了好幾個月,現在關于私營企業的問題,已經通天了,上頭已經在論證這個事,我們法律顧問處也有人被叫去一起討論這個事情。”
聽完金道勝的話,南易對這位姜淮肅然起敬,甚至有了膜拜的想法。
因為,南易很清楚他自己永遠成為不了姜淮這種人,他只會在規則的范圍內,把自己修煉成圓規腿,在界限的邊界瘋狂的跳著天鵝舞,腳永遠不會探出邊界。
想了一會,南易說道:“金律師,那我按照你的建議,先在香塂注冊一家公司,根正苗紅先做點電器批零生意。文昌圍那邊馬上就要開會決定雄起的推廣計劃,等計劃制定好,會送一份給你過目,你幫忙看下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
“好的。”金道勝點點頭說道:“看來你們文昌圍對雄起飲料很重視啊,前期準備就用了一年。”
“是的,非常重視。”南易說著,看了一下手表,“上午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你多坐了。”
“請自便,我再坐會。”
“好,再會。”
南易站起身,往前面的臺子上在說早兒的說書人身上瞄了一眼,很快就走出后海的這家書茶館。
個把小時后,南易又坐在了校尉胡同的一家野茶館。
胡同口,搭了一個棚,有幾張腿兒短一截,魯班見了會痛批大逆不道的矮桌兒,桌上放著大茶碗、玻璃杯,為了防灰塵和飛蟲,上頭還蓋著一塊玻璃。
雖然沒有在池塘邊、柳樹下,也沒有擺在菜園子、果園子里,但這里可以吃到馬路牙子上飄過來的飛灰,也能漏過來一絲裙擺的風景,意境上,勉強也能算野茶館。
手里捧著大腕的“靠茶”,南易把長板凳一斜,看著隔壁桌的老頭在那里玩著葉子牌。
看了一會,就發現其中一個老頭一直在抓二張。
葉子牌和麻將的玩法比較類似,抓打、抓打,抓一張打一張。
老頭抓牌的時候,時常手心里藏著一張他不想要的牌,抓兩張,蓋回去一張,這樣他手里的牌數就不會出錯,也更容易胡牌。
就是這老頭運氣差了點,盡快抓二張,他手里的牌還是十三不靠,看的南易都替他著急。
老頭看看牌,搖搖頭,又轉過頭看看南易,一只手在桌上扒拉一下,一根煙就遞到南易的面前。
南易擺擺手,沒有接煙,“老爺子,這兩天嗓子眼發炎,不能抽煙,也不想說話。”
老頭盯著南易的眼睛了一眼,把煙收回去,叼到自己嘴里,轉回頭,繼續對著手里的葉子牌鎖眉。
看了一會,南易早看明白了,這幾個老頭玩葉子牌不帶錢,只是帶了請客吃飯的彩頭,屬于熟人好友之間的牌局。
眼前的老頭可能是輸得多了,急眼了,這才用上抓二張的手段。
此情此景,南易哪里會多嘴。
再說,老頭的手腳根本不太靈,這二張抓的稀碎,南易估計其他幾個老頭心里也有數,不是并不在意,就是欺這老頭的賭運不靈光。
的確不靈光,另外一個老頭胡牌后,牌局重新開始,這老頭又抓了一手爛牌,哪怕賭鬼嘴里的牌神下凡,這牌也甭想贏。
南易嬉笑道:“老爺子,我和張寶成認識,要不幫你請過來,讓他給你搓搓牌?”
“小伙子,觀牌不語真君子。”老頭沒好氣的說道。
“得嘞,我接著發炎,您玩,您玩。”
南易把長板凳擺正,目光放在火爐邊的靠壺上,調節一下焦距,變得迷離,人開始放空。
“南生,紐約那邊傳來消息,楊開顏已經飛回京城,鄭平川也會在近期回來一趟。”南易放空沒一會,校花就湊到他耳邊說道。
“知道他飛哪嗎?”
“我們的人是從容器公司打聽到的鄭平川行程,只知道他要飛華囯,并不清楚要飛哪。”
“嗯,不管飛哪,肯定要見見女兒,事情多半要擴大化。你再去打個電話,讓斯嘉麗關注一下鄭平川的產業,讓斯嘉麗基金的人研究一下打擊計劃,看看是不是有利可圖。”
“明白。”
“回來的時候,幫我帶份扒糕或蛤蟆骨朵,碰見什么買什么就行。”
“好的。”
校花應了一聲,馬上又離開。
校花離開沒多久,一提四瓶啤酒就被人丟在桌子上。
“白啤,經過副食品商店,看到有賣就買了點。”葉亰說著就在南易對面坐了下來,隨手拿了一個大茶碗就去接茶。
白啤,啤酒的一種,度數比一般啤酒高一點,喝了會上頭。
會上頭,那就意味著釀酒工藝不行,可這年頭就是有不少喜歡上頭的感覺,這也導致白啤很搶手,都供應給了特殊渠道,一般地兒買不到。
啤酒,南易不關心,等葉亰咕嘟了一肚子水,他就問道:“怎么樣了?”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我想先拿板磚在你腦門上開個洞,成不?”南易沒好氣的說道。
“得得得,我直給,長河毛紡的確有把兩座廠房往外租的意思,合同一簽就得是十年,租金要一氣兒給。”
“多少?”
“八十五萬。”
占地面積兩千八百平,又是兩層,折合一平一年租金十五塊左右,這價格不貴也不便宜。
“還行,壞消息呢?”
“壞消息就是我今天看到楊山卿了,還看到他帶了一個女人,看那女人的做派,應該是楊開顏那個假洋鬼子。”
“知道他和長河毛紡談到哪一步了嗎?”
“我打聽了,還在僵持階段,租金,楊山卿想要一年一交。”
“這是最新消息?”
“不是,應該是今天前的消息,我不清楚今兒早上事情有沒有變化。”葉亰搖搖頭說道。
“現在,立刻馬上,你給我殺回清河,直接進廠辦找趙遠志,八十五萬,我們租了,今天把合同簽了,明天就把錢送到。要是他想加價,一百萬之內,你都可以答應下來,要是超過……
一百五十萬之內,我們繼續干,高于這個數,我們就不干了,咱們回頭去干那個姓楊的,壞大爺好事。”
“成,我馬上去。”葉亰剛抬腳,又馬上收回來,回頭問道:“我什么身份啊?”
“香塂根正苗紅華囯發展公司,你是大陸地區行政總裁,換身行頭再殺回去;虎崽,你先跟著,給他當跟班,學學電影里頭的派頭,一伸手點煙,二伸手彈煙灰,幫秤砣把面子撐起來。”
“明白。”
“那我走著?”葉亰問道。
“走著,我給你擊缶謳歌。”南易手指在桌上有節奏的敲著,嘴里吟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操,來段吉利的。”
“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咿呀咿得兒喂!”
“得,我還不如當荊軻呢。”葉亰一抱拳,說道:“丹太子,我這就出發了,把公主給我看好,待我滅掉霸秦,我就會來迎娶。”
“媽的,別給自己加這么多戲,荊軻是什么玩意,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小流氓、頑主,娶公主,你丫的沒睡醒吧。”
“不跟你逗咳嗽,我去了。”
“等會,還有一句話,我要交代你。”南易叫住葉亰,湊到他耳邊說道:“不要私下里給趙遠志塞好處。”
葉亰目光閃爍了一下說道:“這種事,我可不會做。聽說你昨天丟了個錢包,里面有多少錢?”
“不老少,夠把彩電、冰箱、洗衣機、錄像機給置辦齊活,心疼啊,我一會還得回去找找。”
“那你接著找,我先走。”
“小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