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破時常在想,他與安知素之間的感情,究竟是不是逢場作戲。
如果說不是,那過去無數的深情互動,以及安知素對他近乎無限的信任、包容和依賴,難道都是假的不成?
如果說是,那又要如何解釋自己身為內奸,遲早有一天會叛出蜀山,而且安知素始終不曾知曉這點?
這里頭又涉及到一個更艱深的本質問題:
自己究竟圖什么呢?
如果自己仍然以集齊補天石作為目標,那么就應該避免讓自己涉入不必要的危險之中。
什么是“不必要”的危險?哪怕回蜀山劫刑場,哪怕自己一品金丹,諸多仙階秘法,御劍術再怎么超絕,面對蜀山茫茫多的元嬰長老,以及手持兩儀微塵劍的長眉仙人,基本上就是被一巴掌拍死,不做它想。
這就是不必要的危險!陳觀水,你回去又能如何呢?
若安知素真的會被處以死刑,你回去也不過和她共赴黃泉路而已;
但若是蜀山本不打算懲處安知素,那你回不回去都是一樣的結果。
阿鏡說得沒錯啊,我回去也做不了什么,還不如先將蜀山這邊的小號暫時封存,等著看蜀山會如何處置安師姐。
但是……
但是,倘若蜀山真打算……
藏身的山洞之中,凌云破暴躁地拉扯頭發,眼里已經隱隱出現了許多血絲。
他神情僵硬地看著山洞外頭,目光呆滯,仿佛陷入泥潭里徒勞掙扎的野獸般。
識海之中,阿鏡和青萍劍彼此對視,相顧無言。
凌云破對局勢的分析,一鏡一劍自然也是認可的。
安知素最后究竟是什么下場,取決于蜀山對她的真實態度如何。跟凌云破有沒有選擇回去救她,關聯的可能性大概不到百分之零點一。
如果不信,就問問一千個凌云破湊在一塊,能把安師姐從蜀山救出來嗎?
哪怕是一萬個凌云破綁在一起,在長眉仙人手里怕是連一招都走不過!
救或是不救,都無濟于事,金丹的修為境界太過弱小,面對蜀山上清派這等龐然大物,就像是妄圖阻止車輪前進的螳螂般不堪一擊。
若要純粹按理性來,應該選擇不回去救。
這樣萬一蜀山真的要殺安知素,凌云破至少不會跟著一起送命。
然而,若凌云破真的能夠理性思考,那么他便不會在這里糾結如此之久了。
既然糾結,那么不管他承不承認,他的內心深處都是渴望去救安師姐的——哪怕他根本沒法從道理上說服自己。
“觀水。”昆侖鏡嘆氣說道,“或者我們切換到其他小號上去,到未來打聽清楚蜀山的態度如何,怎么樣?你這樣干坐在這里糾結,也不是辦法。”
“若是其他小號去打聽,知曉蜀山已經將師姐處死了,怎么辦?”凌云破漠然說道,“木已成舟,為時太晚。”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讓昆侖鏡也很是不忍,于是她沉默良久,問道:
“觀水,你其實……”
“……已經愛上了安知素對吧?”
在那一瞬間,凌云破的身形忽然凝固了。
在還沒有暴露身份之前,他可以和阿鏡貧嘴饒舌,說安師姐胸大腰細腿長我怎么能不愛,說看到師姐的第一眼起我就是青螺峰弟子了……但那只不過是湖弄過去的花言巧語而已。
如果你真的愛上了她,那你后續悍然謀奪補天石,真的叛出蜀山上清派后,你又要怎么面對她呢?
讓按師姐面臨被欺騙、被背叛的痛苦和絕望之中,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她”嗎?還真是感人哦。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次冥華長老帶來的深重危機,只不過是將未來的那場危機給提前了,讓凌云破搶先承受應得的心理折磨而已。
“要不。”昆侖鏡緩緩說著,仿佛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抉擇,以至于她的聲線也有些發顫起來,“要不,謀奪補天石的事情就算了吧。”
“你呢,繼續當你的蜀山劍仙凌云破,我再去找一個宿主從頭開始,也免得后續要你叛出蜀山,不得不和你愛的師姐分別,搞得我好像是什么折磨宿主的邪惡法寶似的……”
“我不知道。”凌云破低聲回答。
“啊?”昆侖鏡怔怔問道。
“我不知道。”凌云破看著沙土凌亂的地面,重復說道,“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愛上她。”
那是當然的了。昆侖鏡忽然勐地想起,這家伙當初在蜀山問心洞里,壓根就沒有辦法證得問情流呢。
他當然會逢場作戲,反正他最擅長這個了。他可以抱著徐應憐、石琉璃和姜離暗叫娘子,可以對著龍狐說我會保護你一輩子,但他始終沒有對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人,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
也許是覺得矯情,也許是怕露出破綻,又或許是壓根兒說不出口,誰知道呢?
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桉……
昆侖鏡有些魔怔般地想著,忽然聽見青萍劍嘆息說道:
“劍主大人,有的時候,跟著本能行動可未必是對的。”
“就像是帶著孩子、面對惡狼的母親,即便勇敢地沖上去和惡狼搏斗,也無非是一死兩命而已。還不如丟下孩子自己逃命,惡狼忙著吃孩子也就不來追殺母親了,對不對?”
“喂!差不多得了!”昆侖鏡聽得滿頭黑線,連忙打斷它道,“你不會說話可以少說點!”
“但是呢。”青萍劍咯咯笑道,“哎呀,說到底,人類就是這樣愚蠢的生物。明明知道應該躲起來才是最好的選擇,但真正遇到關鍵時刻,還是頭腦一熱就沖出去了。”
“劍主大人,你應該不是那樣的蠢人,對吧?”
凌云破沒有回答,只是繼續低頭看著地面。
幾只螞蟻在松軟的砂土上前行。它們步伐穩健,毫不遲疑,仿佛永遠不會糾結和猶豫,迅速地離開陰影,爬入到洞外的陽光中去了。
陽光……
哦,時間差不多到了……
凌云破忽然提劍起身,向洞外走去。
他的衣衫下擺還有沾染地面的砂土,頭發也是亂糟糟的,布滿了洞內的灰塵的露水,但他同樣毫不遲疑,一步便邁入到外頭熾烈的陽光里去了。
“劍主大人?”青萍劍詫異問道。
“我去救她。”凌云破回答說道。
“可是你沒法對抗整個蜀山。”青萍劍似乎有些惋惜,感慨說道,“沒有我和瑤瑤出手相助,你只不過是去送死而已。”
“嗯。”凌云破沉默片刻,“我知道。”
“……只是正如你所說,這世界上……終歸還是有比死亡更叫人無法接受的事情,以及像我這種不怕死的蠢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