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向南,蒼涼景象一如既往。
世道變壞給趕路人帶來最大的麻煩是不安感。
不安驅使防患未然。
導致劉承宗在路上見到每張陌生面孔,都要極力壓制一箭放過去的混賬想法。
蒼涼古道實在沒什么人,倒是有條狼想跟小鉆風打架,被他射箭嚇退。
狼有群,他沒敢深追,帶著小鉆風一溜煙的繼續往南走。
有狼不是壞事,這說明三縣交界的情況比北邊好,至少人退獸進。
旱災會全方位影響一切生靈,草木能活人就能收到莊稼、哪怕少;野獸能活,山里就還有能吃的東西。
人,也就還有那三分活頭。
至于狼群、猛虎,在殺人效率上遠不比天災。
他帶著兵器沒穿盔甲,單人馳馬快得多。
中間打打狼疾馳片刻,后來給紅旗松鞍、刮汗費了一小會,倒是因為黃土地干裂開,花了多次檢查蹄鐵,加一塊也就花了半刻。
除此之外,路走的順利極了,早上出發,越走路越熟,路過幾個村子,哪怕遠遠瞧見那些山峁上穿破襖曬太陽的人無所事事,也讓他從凄涼苦楚的景象中感受到屬于人的氣息。
不到一個時辰,他看見了蟠龍川。
蟠龍川是條從北邊山泉發源的一條小河,不發水時水很淺,看見蟠龍川就能看見黑龍王廟山,劉承宗到家了。
劉承宗踱馬穿越山道,看著山上田地,一雙眼睛處處透出新奇——四天了,他們走了三百多里路,所過之處皆是郊野荒村,處處生機全無。
唯獨臨近家鄉,竟看見一望無際的龜裂田地旁,農夫與孩子在水渠里挑揀著石子,并進一步疏通。
人們雖餓得干瘦,黝黑面皮下瞧不見一點兒多余的肉,緊緊地包在骨頭上,精神狀態卻勝過這幾日來他見到的任何人。
他們是在修渠,可在劉承宗對時局的判斷里,人們已經不需要修渠了——往南走,所有人都在往南走求條活路,還留在這修什么水渠?
他回來的時間早,許多人到地里并不急著干活,有人端著碗蹲在道旁喝粥,婆姨抱著老木疙瘩食盒立在旁邊,等著莊稼漢喝完粥好把碗帶回去。
田間地頭,許多人對四歲便跟劉舉人去延安府、十二歲又去米脂的劉承宗來說非常陌生,他認不得別人,別人也認不得他,并無離人歸鄉的熱切。
反而莊稼漢們見了從鄉間小道踱馬而來的他,都放下手上的活,拄著農具無聲地注視。
劉承宗就算想打聲招呼,也不知道別人姓甚名誰。
這種尷尬情形并未持續太久——到自己家的田了。
興平里的田分兩種,一種是私田、一種是族田,劉舉人當年從宗族私塾里脫穎而出,受族人救濟扶持得以脫產考至中舉,后有田地二百八十畝,盡數捐入宗族以報培育之恩。
等到劉舉人收不上稅、頂撞長官入獄,族中又為承祖承宗弟兄倆分田百畝,當時劉承宗跟著過來認過地、打了界樁,對自家田地熟悉的很。
田里有幾個人正在堆肥,見著他這么個騎在馬上、挎著腰刀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遠遠看著。
他勒馬問道:“幾位大哥,三房家人在哪?”
水渠里男人很健壯,仰頭將他掃視一遍,眼神落在腰刀上,爬到路邊問道:“你是誰,找老爺啥事?”
聽見稱呼是老爺,劉承宗左思右想,尋思確實沒在宗族里見過這漢子,只好在馬上抱拳,道:“家里老小,承宗。”
若是別人,他可能還會覺得是自己見過把人家忘了,但像這種健壯到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像座小山般有壓迫感的漢子,看一眼就不會忘記。
“承宗?”
這個名字對男人來說陌生了些,他思索片刻,臉上毫無溫度的神情瞬間化開,表情變化極為精彩:“小恩人?”
撲通一聲,大漢推金山倒玉柱,在黃土地上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這才抬起身子招呼道:“二少東家回來了,都過來啊!”
嚇得劉承宗滾鞍下馬,連忙扶起對方道:“大哥這這,這是干啥啊?起來說話。”
“好叫少東家知道,小人石萬鐘,本綏德石家灣本分農家,去年旱災交不上夏糧,與同縣人帶老娘婆姨一路南逃,幸得老爺收留,才救下婆姨與腹中娃娃,這天大恩情,就是叫我做牛做馬都行!”
石萬鐘眼圈發紅,又要拜下,被劉承宗死死拽住,此時田地另外幾人也走過來,一個個都要拜下,各自訴說情況,都是去年逃災到龍王廟山被老爹劉舉人收留。
他眼看一個個攔不住,四五個漢子聚在一處各說各話又叫他什么都聽不清,只好張手對眾人道:“諸位大哥還是叫我承宗吧,不要再拜了,既然來了就好生住下,災年里總會有條活路。”
說罷,劉承宗這才再轉頭對石萬鐘問道:“石大哥,我大他在哪呢?”
“東家老爺在劉家峁上練民壯,走,你們接著干活把水渠清出來,我帶少東家去見老爺。”
說罷,石萬鐘從他手上接過韁繩,兩手在馬腹交叉:“少東家上馬。”
劉承宗腦子里且要亂呢,面對石萬鐘如此熱情,他反而更加手足無措,只好擺手道:“沒事,一起走吧,我在外當兵,有一年多沒回來,正好有許多事要向大哥了解,邊走邊說?叫我獅子就行,小字。”
石萬鐘也不強求,這便牽馬稍稍落后半步,道:“行,獅子少爺要問什么?”
問什么,問劉舉人哪兒來的糧養活他們?
其實他最想問這個,一路走來別管米脂、綏德還是清澗,情況一個比一個壞,確實有許多人依然留在土地上,但那些地方無一例外,都有大量百姓成為流民。
土地,也盡數荒蕪,哪怕留在家鄉的人,也沒誰有精力再去興修水利。
可話到嘴邊,劉承宗卻問出了:“我大怎么練起了民壯,首領呢?”
石萬鐘搖搖頭:“小人也不知道,我等逃難至此,老爺就是機兵首領,一同逃難者有些惡徒,都叫老爺率機兵殺了,這才收留我等久居興平里。”
劉承宗越聽越是迷糊,從小到大,老爺子文質之人,不曾習武更不曾學習兵事,怎么從牢里出來就這么厲害了?
他知道這些事問石萬鐘也問不出什么,抬頭望向劉家峁,強壓心中疑惑,邁開雙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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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東家:舊時雇工、佃戶、幕僚對雇主、田主、上司的稱呼。
“多謝哥哥賜我這三封書,我辭別東家,便索東行也。”——元·馬致遠半夜雷轟薦福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