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鼎瑞是專門過來看兵器的。
這人沒練過拳腳槍棒,但有副好身體和一手很俊的箭術,這幾乎都是讀書給他人生帶來的改變。
好身體是因為讀書近視,人們普遍認為近視是病,連帶著認為楊鼎瑞是體弱多病的人,就讓他打八段錦、爬山、打獵。
八段錦不是武功心法,只是古代類似廣播體操的鍛煉方法,說白了就是靠一套動作讓身體每個地方都動一動。
動動就比不動強。
后來楊鼎瑞中舉,改善生活條件變得有錢有閑,這些就都成了愛好,更喜歡看書,找古代射箭書籍、兵書、農書,什么都看。
說到底還是經濟基礎決定其他事,中舉后成了生員朝廷養著,更多的書都能想辦法看到,甚至為找一本書能出去游山玩水倆仨月,反正有功名出門連路引都不需要,自在的很。
“你們這最合用的是長弓,巨唐募步兵多用長弓、宋代鄉勇亦使這個,五十斤筋角弓可抵七十斤長弓,七十斤長弓可抵百斤竹單弓。”
楊鼎瑞眉飛色舞。
他是進士出身又是剛辭了的府官,開口間自有上位者氣概,讓習慣聽命行事的木匠劉向良甚至不知道他是誰就把鉛筆、墨斗各個拿來,好生放在一旁。
楊鼎瑞端著盛放工具的木片,在地上兀自尋覓,找到塊六尺長的木料,自顧自繪畫起來。
他說的長弓,劉承宗知道,但從來沒見過,那是種盛行于唐宋之際的單體木弓,到明代民間偶有,但朝廷戰弓用的都是效率更高的筋角弓。
兵器的選擇一方面看自己的科技,另方面也要看面臨的敵人。
筋角弓是最好的弓,照楊鼎瑞的說法,劉承宗那副弓力七十斤的弓就能抵得上百斤長弓,至于竹弓更是頂得上一百三十斤。
一百三十斤,已經超過上力了。
在明初永樂年間,朝廷定下的戰弓四等,是從四十斤到七十斤,當時七十斤就是上力。
而至萬歷天啟年間,戰事頻發,北方先有俺答汗的具裝甲騎、又有建州衛龍虎將軍努爾哈赤的雙甲騎馬重步兵,對弓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如今邊軍上力是一百二十斤,而下力是七十斤,劉承宗目前使用的就是張七十斤的弓。
從前他能用百斤戰弓四箭連珠,但現在用七十斤有時候想放個連珠箭還會出意外。
合適,就是在殺傷、精準與連續撒放中尋找一個平衡點。
再輕的弓,就要去衛所找了。
長弓的優勢是容易制作、材料單一、工時較少,而且耐潮濕。
最后一點在如今氣候干冷無比的陜北沒用,但其材料單一、工時較少的優勢確實非常合適興平里……經濟崩潰的大環境,材料不像以前那樣容易獲取。
看著揮筆劃線的楊鼎瑞,立在一側的劉承宗緩緩頷首。
沒有足夠筋角弓的條件下,長弓算條明路,一條符合劉承宗規劃的明路。
“就照著這個做,我會在這住幾天,老人家做弓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問我。”
很快,楊鼎瑞的圖畫好,甚至還在旁邊畫了訓弓架,回過頭發現劉承宗在愣神,這才發問:“你在想什么?”
“嗯?”
劉承宗回過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道:“興平里需要一百五十張竹弓、四十張連弩、三十張長弓……嗨,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說罷,他轉頭看向楊鼎瑞。
其實他很想問問,楊鼎瑞即便辭官,跑到他們這荒山野嶺做什么,還要在他們家住幾天。
不是不歡迎,只是蹊蹺。
大災當前,人就算無所事事都覺得心慌,全然不是該游山玩水走親訪友的時候,何況他們家跟楊鼎瑞好多年沒來往了。
不過這樣問太突兀了,顯得無禮,他只是問道:“先生從前任職府城,知道的事情多,我聽說王左掛打了耀州,您覺得,我家尚有時日幾何?”
楊鼎瑞臉上并無意外神色,沉吟著朝院外走出幾步,才轉過頭瞇起眼一副困惑模樣:“時日幾何,為何這么說?”
劉承宗自然亦步亦趨,也走出木匠的院子,道:“耀州是河西富裕之地,有瓷窯多礦山,流賊群起,官府必救,官兵至、流賊散,時間不多了。”
他把兩手在身前張開,意思再明確不過。
流賊散開,整個陜北大山再無寧日,不論這些小股賊人會不會找到蟠龍川的黑龍山,都將使周遭脆弱至極的村莊經濟雪上加霜,情勢只能更亂。
“官軍至流賊散?小獅子,只怕你把官府想太好。”
楊鼎瑞冷笑一聲,搖頭道:“我從府城回安塞,再自安塞城至此,所過之處之秩序井然者,唯黑龍山而已。”
“官府尋遍門第,無人知曉打到耀州的是王左掛還是王嘉胤,亦無人知曉固原邊軍可在其中,又有多少人馬。”
“各地饑貧,人心慌亂,短則一二月、長則二三月,我想未必是官府擊敗耀州流賊,興許清澗、安塞的流民化賊,就會抄掠過來,那邊的混天王勢大,你家在此據守,需早做準備。”
楊鼎瑞說歸說,語氣里對局勢也有諸多不確定的情緒,這樣的事沒人能說的準。
流賊大舉而來的可能幾乎沒有,至多不過是過境而已,但小股進犯的可能卻讓誰都說不準。
說話間,不知楊鼎瑞做了什么打算,突然沒頭沒尾地轉過身,正色道:“獅子,護我去趟安塞吧。”
安塞縣,是楊鼎瑞的家鄉。
安塞縣也是高迎祥的家鄉。
還沒等他發問,楊鼎瑞頓了片刻,繼續道:“我在安塞殺了人,一路逃的匆忙,家眷還在安塞,想請你護我回去,帶出妻兒,另尋安頓。”
劉承宗轉過頭,從楊鼎瑞眼底看出濃重戒備。
仿佛——仿佛這事在楊鼎瑞心里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也許這對進士來說確實不得了。
可是在邊軍身上,世間之人你殺我來我殺你,難道世界不就是這樣運行的嗎?
所以他沒有多問,只是想了想,道:“接家眷宜早不宜遲,我去借幾匹馬,找個朋友,一個時辰后就能啟程。”